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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厨房每日的戌时就上锁了,她从哪里弄来的吃食?是自己偷着做的吧?”
“不会有错,那怀心是出了名的大嘴馋,经常半夜里往她的房里带吃的,我已经看见过好几次了!”
“我也见过三四次呢!肯定就是她在这里做夜宵,忘了熄火才会走水!”
“喂,你还记得吗?有一回她抄完了经文,连灯都没吹灭就走了,第二天,一盏大灯的灯油也烧干了,桌子也熏黑了!”
“我怎么能忘呢,那次可把我吓坏了!差一点就走水了!”
“怀心是出了名的没记性!”
“……”
其实,道姑之中十人里有九人都曾在这个灶台上动过锅勺,煮过夜宵。仅仅是今天的夜里,就有十几个人在这里一边烤番薯和苞谷,一边议论着那些西厢里住的潇洒俊美的锦衣卫。做完夜宵后,一群人笑笑闹闹地端着就走了,完全没人留意过火种是否熄灭,难道说……
俗语道,法不责众,这些人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因此谁也不敢把其他人扯出来。恰在此时,有人站出来点了怀心的名字,顿时令她们心头大喜,纷纷落井下石,想让怀心为所有人顶了罪。
这个怀心本是太息的弟子,因为不甘心守着没油水的缝补差事,就投靠了太尘,经常协助太尘做一些招人恨的差事,比如收那些生病姑子取药时的“供神钱”,向太尘打小报告,揭发哪些人在背后在对太尘有不满情绪。前几天,也是她把真静骗去太尘那儿受了一回刑。因此在道观里,怀心一向被众人孤立,不少人跟她有仇。
昨天太尘垮台了,怀心眼明手快,再次转回了太息门下,做了一个扫院子的杂工,因此没有被太善绑了卖走。
今晚,怀心确实用过这个失了火的灶台,可她记得清清楚楚的,自己走时连一颗火星点子也不曾留下!众人这样检举她,还把好几年前的旧事挖出来,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啊!
怀心扑到太善的脚下,大声哭诉道:“冤枉啊冤枉!师叔你不要相信她们的鬼话,只因她们过去与我有过龌龊,现在才一个个都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太善冷笑:“一个两个三个说是你,我还有可能觉得是冤枉了你,难道这整个水商观里八十人会一起冤枉你吗?你在这里住了十一二年,难道连一个要好的同伴都没交上吗?”说着太善扬声喊道,“你们有谁能出来证明她的清白的,老娘也奖励那个人五贯钱!”
道姑们很齐心地摇头,七嘴八舌地说:“她胡说八道!”“我们绝没有冤枉她!”“绝对就是她放的火!”“她要趁着混乱把太尘救走!”“她本是太尘的心腹,从前她常说太尘该当观主!”
怀心腿肚子一软,瘫倒在地上。她今日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墙倒众人推”,一时间她的心中又悲愤又绝望——从前自己只不过是勒索她们的钱,而现在她们居然要索自己的命!大家同在这家清苦的道观里讨个生活,她们竟然不念半点同门之谊!
太善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陆江北说:“大人,贫道现已彻查清楚,放火的刁民就是恶徒怀心,其目的是为了营救那个罪大恶极的太尘!”
陆江北并不看地上的纵火犯,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远处的虚空,慢慢道:“将人绑起来,明天中午火刑处死。”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那些今夜用过锅灶的道姑心中一阵后怕,好险啊,只差一点点,躺在那里的就是她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刚刚她们之中真的有人对太善许下的三十两银子动了心,只是晚了片刻出来揭发,让别人抢了先。若非如此,她们安有命在?
还有许多年轻道姑,她们刚刚看那一幕“神只凌空、天掌唤风”看得痴了,心中冒出了多少的绮思遐想。可现在看陆江北如此轻描淡写说出骇人的“火刑”,仿佛杀一个人对他而言比喝水吃饭走路还要寻常,瞬间让那些芳心碎了一地。是啊,他们这些人不是侠骨柔情的江湖客,而是以“冷酷无情”为名的锦衣卫。听说,他们吃饭的时候会突然拔刀砍桌子、砍人……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知道了,放火的是住在东厢的那个人!那个姓夏的丫头!”怀心突然大喊出声。
道姑们听得一愣,怀心她在说谁?姓夏的丫头?不少人忍不住拿眼去瞧段晓楼,因为今天大清早,有人曾见他立在东厢院子里发呆,眼光里温柔的能掐出水来。因此小道消息在传,锦衣卫中的段将军看上了十岁的夏小姐,打算领回家当一个童养媳呢。
果然,段晓楼的俊颜冰寒慑人,他怒视着怀心,道:“纵火烧官已经是死罪了,你还敢攀诬一向与世无争的夏小姐,言语之间更是大大不敬,应当判你一个……”
“我没有胡说,我有证据,”生死关头怀心早就什么都豁出去了,也顾不上尊卑有别,不客气地打断了段晓楼的话,“你们快来看这个!”她指着墙边的一个半圆形的黑印,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是冤枉的,她才是纵火犯!这是她留下的证据!”
众人围过去,细看那个黑印,好像是沾了炭粉后印上去的,隐约看得出是一个祥云福猪的图案。
段晓楼皱起剑眉,不悦道:“这算什么证据?一则未必是夏小姐留下的,二则又不确定是什么时间留下的,可能是很久以前的印记。怎能仅凭一个印记就诬赖旁人?”
廖之远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洪武刑狱典》规定‘人证为首,物证其次’。你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物证,而那边却有八十个活生生的人证,她们都众口一词地咬定你是纵火犯。两下里比较,你绝没有翻身的可能。”
高绝冷酷地望着天际,抛出一句:“明天中午在山门之前,先上了剐邢再上火刑,以儆效尤!”
怀心涕泪齐出,大呼道:“这个黑印就是夏小姐留下的——当时她还是死的,真静正给她换寿衣,我亲眼看见真静从锦盒里拿出一个金锁,戴在了她的颈项之上!那个金锁上的花纹,画的就是一只圆圆的小猪,四蹄踩着流云,别人决不会有这样的金锁!”她一口气喊完,缓了缓气又说,“而且,不光我一个人,当时怀冬也看见了!当时我二人趴在窗外看,我还打赌说,那金锁看起来值五六十两银子,怀冬说看那种工艺,至少也值八十两银子!”
众人听完后一片哄闹,听着怀心把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难道真是那夏小姐放的火?否则,她金锁上的花纹怎会不小心蹭到这里的墙上?她住的东厢离厨房非常远,隔着十多进院子,她一个养病的大小姐,没事跑到这里来干嘛?
太善眯起眼睛想了一下,然后扭头,询问一个站在墙角的道姑:“怀冬,有这么一回事吗?夏小姐金锁上的花纹,和墙上黑印的花纹是一样的吗?”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在那道姑脸上,仿佛想从她头上看穿一个洞,直接看见答案。
那道姑仿佛十分内向,不习惯被人如此关注。只见她揪紧自己的衣袖,低头嗫嚅道:“很多天前的一件小事,我也记不得了……当时,我也就是隔着纱窗随便看了一眼,怎可能看清楚躺在棺材里的夏小姐……身上戴什么项链插什么珠花的……”
太善停顿了一下,扭头看其他道姑,严厉地问:“你们之中,有人见过夏小姐有这样一把锁吗?还有,你们刚刚都说怀心是纵火犯,可有谁亲眼看见怀心点火了吗?”
一些道姑不禁张口结舌。许多脑筋灵活的人突然反应过来,太善这么问法,分明是想把纵火的罪名扣给那夏小姐!
段晓楼皱眉:“太善,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此事分明就是你们道观管火不严,与夏小姐毫无关系,你胡乱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太善头上冒起一层惫,赔笑道:“段将军先别急,我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出家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胡乱赖人。话说回来,夏小姐就住在道观里,现在又有怀心的指证她,所以她的嫌疑最大。就算段将军你给她撑腰,至少也该让她过来对质吧?否则会有人觉得她心虚不敢来……虽然她身世可怜,贫道也很同情她,可是‘纵火烧官’这种大罪,也不能让咱们替她背黑锅啊!”说着说着,已经俨然把夏暖燕当成纵火犯了。
太善心道,假如是道观里的姑子放了火,那姑子固然死不足惜的,可道观也会跟着受牵连。到时候,又被官爷罚闭门思过、停止生意之类的,直接就会影响到自己的放贷生意。可是如果放火之人变成了一个外人,道观就从嫌犯变成受害者,说不定官爷还会恩准她们重新开山门,接待香客。至于锦衣卫要怎么处理那丫头就与她无干了,杀了剐了,那就是夏暖燕自己命不好;徇私放了,只要锦衣卫不怕别人背后说闲话,想放就放!
段晓楼十分火大,刚欲再说什么,陆江北拍着他的肩膀劝道:“段少,不如让夏小姐自己过来说明吧,你多说无益,也帮不了她。”
太善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对,对,正是这个道理!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就问她几句话,又不会把她给吃了!”然后她转头对真明说,“你去东厢请夏小姐过来一趟,要快去快回,别磨磨蹭蹭的9有,叫她带上她的金锁!”真明答应着跑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道姑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地用眼睛瞄一下那边的四个高大英俊的男子。
不少人心中暗自高兴,这下子,那姓夏的妮子要倒霉了!凭什么她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就博得了官爷的喜爱,还处处维护她?呿,想跟她们抢男人,那妮子还早了十年!她们与怀心之间的矛盾是内部矛盾,怀心没有了太尘当靠山,想除掉她有的是机会。而姓夏的妮子号称是“官家千金”,呸,又比她们高等到哪里呢?平时不能动她,这次终于找到出气的机会了!
巷尾的一棵杨树下,段晓楼、廖之远负手而立,陆江北、高绝闭目养神。
廖之远的一双猫眼转了转,伸手搭上高绝,问:“喂,黑面大人,你的药性退了吗?这药什么滋味?你的腿还软吗?”
高绝危险地张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廖之远无趣地摸了摸鼻子,转身背对着高绝,口中低声嘀咕:“忒小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陆江北轻笑道:“这次多亏了夏小姐的高明医术,否则高绝他吃那药吃的分量太多,只能去青楼解决问题了,待回京后若被嫂子得知,只怕要闹出家变。”
廖之远又搭住陆江北的肩膀,问:“哈,话说陆少,如果没有她的药方,你准备怎么解决啊?”
陆江北抬手赏了他小腹一拳,笑骂道:“你怎么还不去死!若不是你这山猫惹祸,也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害我们二人泡了整宿的药浴,真气也冲散了三成。等过几日恢复之后,少不得要跟你好好算账!”
段晓楼没好气地白陆江北一眼:“现在你的恩人有难,你倒很有闲心玩耍。”
陆江北和廖之远一起嘲笑他:“切,你演戏也演过头了吧,这次有‘难’的可不是她,而是——”
“师父,夏小姐来了!”真明气喘吁吁地跑来,用手指着背后,汇报道,“不过金锁已经没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去东厢的时候……”
众人齐刷刷地转身,一起看着远处那个乌发蝉鬓、莲步小袜,慢悠悠走过来的女孩。
等她渐渐走近了,太善皮笑肉不笑地问:“夏小姐,贫道听真明说,你没把金锁带来?这金锁现在可牵扯了一件大案子,夏小姐为什么不肯把它拿来给咱们看看呢?莫非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成?”太善打定了主意,要通过咄咄逼人的问话,先从气势上压倒她,再一鼓作气把罪名栽到她身上。
夏暖燕的小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神迷茫失措,眼角还隐隐有些泪湿。沉默了片刻,她蹙着黛眉,轻轻说:“贵观走水的事我也听说了,心中深表同情,但我自从住进贵观,从未来过这个厨房,也不知我金锁上的花纹怎会印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