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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壁上夜明珠放着柔光如水,沉央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先去见过薛颖真再说,当即提气飞奔。约模盏茶时分,突觉浑身陡然一轻,直若离弦之箭往上冲起,再次落下之时,洞与道皆不见,唯见己身落入一大院之中,四周是屋脊错连,屋檐下挂着气死风灯。
洞口有法阵,沉央心想。
“姐姐,这些日子殿下心情不好,你在跟前当差,切记得小心行事。”
“是呢,殿下受了气,便拿我们这些苦命人出,前两日瞻桂姐姐只不过打翻了一盒胭脂,殿下便是大怒,命人打发了出去,永不得入府,瞻桂姐姐可是服侍了殿下十二年啊。”
廊角传来人声,沉央如今耳力非凡,自是听得清清楚楚,远远见得两名女子提着灯笼走来,忙避在一根大柱头后面,收敛了气息。
二女越走越近,从柱头旁走过,恁是没有察觉沉央便躲在柱后。
一女道:“现下已是亥时了,殿下却不肯就寑,定要我摘两片枫叶与小娘子送去,说是小娘子喜爱读书,正好拿来押书页。”
“小娘子确爱读书。”另一女道:“只是殿下为何不肯就寑?”
先前那女道:“谁知道呢,只听殿下骂人。一会骂,死人,甚么事也不与我商量便自行做主。一会又骂,死人,恁地没骨气,别人说甚便是甚,我当初怎会看上你来,非要嫁你受这气。”
“哟,殿下这是在骂驸马大人呢。姐姐可得小声些,若是让人听见那可了不得。”
另一女提着灯笼照了照,此时阖府人静,甚少见得人影走动,唯见远处一队兵甲巡逻,她松了一口气,又道:“殿下以前可不会骂人,很是温柔大方,雍容华贵呢。”
“可不正是嘛。”
先前那女敛低了声音。二女提着灯笼转廊而走。
沉央悄步跟上,他方才四下一看,这府极大,一队队兵甲在暗处巡罗,他也不敢腾上屋脊,自是不知那株千古枫位于何处,听得二女说要去摘枫叶,心头一动,暗想,正好替我引路。
他转念又一想,这府里既有殿下,又有甚么驸马,守卫如此森严,那两个婢女穿着打扮也与寻常人家不同,定是皇孙贵族府上,薛颖真怎会在这里?
嗯,是了,海丰郡薛家虽是人丁单薄,但河东薛氏却是名门大族,那日薛复礼也说京中有人,料来薛颖真失了双亲,薛暮容又是女冠,照顾多有不便,因而便来投奔京中族人。也不知这两个女子所说那小娘子是否便是她?
二女沿着长廊一直往前走,沉央悄然尾随,他穿着一身黑衣,几与夜色共融,又极其小心,倒未曾被巡逻兵甲发觉。
“姐姐,你说殿下脾性大改,会不会与小娘子有干?”二女中那名身量娇小的女子问道。
年长女子想了一想,轻声道:“你这一说,我倒觉得定有干系,自打小娘子回了府,殿下起初很是欢喜,然而没过几日便开始大发脾气。殿下富贵盛极,谁敢惹了她来,不是驸马大人便是小娘子了。”
“也不对呢。”娇小女子道:“小娘子打小便离了府,殿下日盼夜盼,盼了足足十年方才盼得小娘子回来,母女终得相见,爱若珍宝还来不及,怎会与她生气?”
“说得也是,那便是驸马大人了。”年长女子点了点头。
沉央在暗处也点了点头,听了半天,他越听越有趣,心想,那甚么公主殿下这般晚了还命人去替那小娘子摘枫叶,定是爱煞得紧,又骂甚么死人活人,那必是在骂驸马老爷。
娇小女子道:“姐姐,有一次马房张三灌多了黄汤,我听他说,小娘子是被仙人抱了去修炼仙术呢,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小娘子是否已是仙人?”
“这话可不敢乱说。”
年长女子扯了扯了娇小女子,声音放得更低:“不过,你兴许说得是真。那张三虽不济事,但他爹却是府中老人,伺候过已故老公爷,府中之事别人不知,他爹定知。只是这张三活该去守马房,这般紧要之事也敢酒后乱说。”
“小娘子定是仙人。”
娇小女子笃定道:“小娘子长得那般美,便是月宫嫦娥仙子也是不及。那日我悄悄看见,小娘子正在窗下读书呢,突然飞来一只鸟儿。那鸟儿极是漂亮,紫萝姐姐她们拿网去兜它,它飞来飞去,兜不着。小娘子轻轻一挥手,鸟儿便落在地上,乖乖任人拿。
紫萝姐姐欢呼一声,抢上去捧它。小娘子又是轻轻一挥,那鸟儿扑腾着翅膀绕着窗户飞了一圈,然后飞走了。紫罗姐姐她们都不曾看见,只我看见了。姐姐你说,这不是仙家妙术却是甚么来?”
她说得极是细腻,沉央仿佛见得一妙龄小女郎闲来无事,戏耍婢女与鸟儿。
走出长廊,眼前霍然开朗,突见一株古枫树独立于院中,这株古枫约有五六丈高下,枝叶茂密,冠盖如华伞。二女把灯笼放下,拿着长杆去打叶子,打了几下,叶子没打着,那娇小女子倒是摔了一跤。
沉央心想,你们替我引路,无以为谢,便替你们打几片叶子。曲指数弹,卟卟卟几声轻响,几片叶子落将下来。娇小女子伸手去接,欢声道:“呀,叶子,叶子。”
沉央微微一笑,趁着二女去扑枫叶之际,绕过红枫树,往左直奔。
这回他奔得极快,三两个呼吸便见一道假山,从假山上飞掠而过,纵上一道院墙,猫下身子细加一看,静月如水,洒下冷冷清光,院中不闻人声,唯见鹤纸窗上剪着人影,身姿婉约,似是一女子正捧书而读。
墙下,一队巡逻甲士走过。沉央当即屏气敛息,等那队甲士走远,轻轻落入院中,朝那灯光潜去。
到得此地,他心跳如雷,暗想,稍后见了薛颖真,我当如何与她说?那薛暮容一心要置我师傅于死地,不知是否也在?薛暮容本领高强,万万需得小心。不过,若是当真被她撞上,我也不当坠了师傅威名,左右与她一战,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正自此时,突听屋内一个声音道:“小娘子当歇了。”
另一个声音答道:“我再看会。”
听得这声音,沉央浑身一震。
过了一会,先前声音道:“那夜妖人作乱,李三郎来请,小娘子为何却不愿出手?”
另一个声音淡淡说道:“漠北妖道已是半仙之身,既便有我出手也留不下他。”
先前声音顿了一顿,又道:“漠北妖道当真是天下异数,上官大人,李三郎,萧副掌教,泾河蛟龙联手竟也未能擒下他。”
另一个声音道:“下山之前,师尊推演天数,说是大乱将至,妖魔横生,龙起于陆,天地反复。故命我下山,观此天数变化,顺便替他们捎封信来,以好有所防范。”
先前声音道:“可恨凡人无知,只知迷于歌舞,视天下苍生于不顾。听说上官大人把玉碟呈上去,皇帝看了一笑置之,只说天下太平,哪来反复。”
“我们也不是神仙,哪里便把天数看得透彻了?师尊也说,天意最是人难测,人心最是难度,我辈修道之人当顺天而为,不可逆天而行。当此时际,若能救人便救人,若不能救人当观天数,以全大道。咦,谁在外面?”
另一个声音淡淡说道,突然一声咦。沉央大惊,正要挺身而起,却听叩门声响起:“小娘子,我是画墨,奉殿下之命替小娘子送枫叶来押书。”
沉央心头一松,藏在暗处,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屋中走出一女子,快步走向院门,打开门,接过几片枫叶转身而回。沉央定眼看去,心想果然是她们。
只见这女子金发碧眼,身着一袭红衣,露着雪嫩腰身,顾盼之间魅惑无边,正是那名叫烟色罗的西域女子。方才二女对话,沉央早已听得分明,屋中那位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两度救他性命的恩人。
沉央心头乱跳。
烟色罗快步朝屋内走去,突然朝沉央所藏之处看来,喝道:“谁在哪里?”
“喵。”恰于此时,沉央背后响起一声猫叫,一只黑猫从草丛里窜出来,奔到廊上,竭力伸出前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翘着尾巴飞也溜走。
“原来是你。”烟色罗神情一松,拿着枫叶走入屋中,说道:“小娘子,夜已深了,当歇了。”
另一个声音道:“烟色罗,外面还有人。”
“有人?”
烟色罗一怔,随即一扬手,一物朝着沉央电射而去。沉央正自惴惴不安,突闻疾气裂风,下意识便一低头,那物擦着头顶飞过,叮得一声扎破院墙,没入黑夜之中。“谁?”烟色罗喝道。
“我。”沉央脱口而出。
“你是谁?”另一个声音问道。
这时,沉央回过神来,心想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见了恩人怎可躲于暗处,听人私密?当下便从暗处走出来,直直走到窗户下,朝着窗内人影一拜:“沉央见过恩人。”
“沉央,沉央是谁?”屋内女郎问。
沉央一愣,正要说话,眼前红影忽闪,一柄雪亮长剑已然架在脖子上。“鬼鬼祟祟,窃听于外,定是妖人。”烟色罗冷声道,转而把他看清,惊道:“怎会是你?”
“便是我。”沉央道。
烟色罗朝着窗内道:“小娘子,是那个中了丹毒得小道士。”
“哦,原来是他。你怎会在外偷听?”屋内声音依旧平淡如水,后面半句却是问沉央。
沉央道:“沉央访故人而至,本无意偷听。”
“故人,谁是你得故人?”
“这……”
沉央一怔,脖子上还架着剑,他却转头四望,确认地方无误,心下大奇,便道:“恩人屋内可还有他人?”
“你想有谁来?”那声音微微有些好奇。
沉央吞了吞口水,心想,事无不可对人言,她是我的恩人,我当如实以告,清了清喉咙,便想说薛颖真薛家小娘子可在?
突于此时,院门碰得一声被撞开,一群甲士蜂涌而入,人人拿弓携弩,瞬间便将沉央团团围住,为首者顶盔贯甲,眉目极冷,看着沉央道;“好大得胆,竟敢夜闯程公府,拿下。”
“拿下!”众甲士齐声大喝。
“需得你们拿么?等你们察觉,小娘子只怕早已为贼人所害。”烟色罗冷声道。
为首者一怔,朝着窗户施得一礼:“惊扰了县主,是末将无能,这便将贼人擒下。”
屋内那人道:“他不是贼人。”
“不是贼人?”为首眉头大皱,看向烟色罗。
烟色罗收了剑,淡然道:“他说他是来访故人,却不知,你们谁是他故人?”
众甲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摇头。沉央想要分辩,奈何却插不上嘴。只以这些甲士而论,他自是不惧,大不了高来高去战上一场,然而屋内那位小娘子他却是万万不敌。再说了,人家两度救他性命,岂可恩将仇报?
“玉珑,玉珑……”
院外响起呼喊声,不多时,院内又奔进一群人,既有甲士也有仆从,尽皆护着一名贵妇人与一位中年男子,那贵妇人边奔边呼,声声殷切,突见沉央孑立于众甲士群中,人尚未近,厉声道:“都恁着做甚呢,还不与我乱箭射死!”
“诺!”众甲士哄然应诺,为首者扬起手来。
“且慢!”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那人走出来,说道:“娘亲,他不是贼人。”
“不是贼人,哪又是谁?”贵妇人见女儿无恙,立即朝她奔去。
沉央捏着空白符纸猛然回头,只得一眼,便即呆了。
但见柔月洒下华光,小女郎静立于廊上,年约十二三岁,眉目如笔画,更胜画三分。身上披着青红斗蓬,未挽发髻,满头青丝如瀑飞流,一半在胸前,一半在后腰,腰上悬剑,玉手按剑柄,手腕欺霜赛雪,十指若玉葱。
天下竟有如此美人?
沉央心头狂跳,一时间呆若木鸡,浑然不知外物。
“你是何人?”
那中年男子大步一迈,挡住沉央目光,喝道。沉央经他一挡,顿时回过神来,涩然不已,便道:“在下沉央。”
“沉央?为何夜探我府?”中年男子逼问。
沉央强按心神,答道:“访故人而至。”
“谁是你故人,你从何而来?”中年男人皱眉道。
“从何而来?”
沉央心头一震,突地想起瞎老太婆吩咐他,若有人阻拦,便告诉别人他从何而来,只是他得来处大异,也不知当不当说。而此时,众人齐齐看向他,便连那小女郎也不例外。沉央不敢与她对视,正自左右为难,倏而心下一横,当即便道:“从朱雀河而来。”
“朱雀河?胡言乱语!”贵妇人厉声喝道。
“朱雀河,朱雀河,你是说朱雀河?”
那中年男子重复了两声,突然神情大变,颤声道:“谁送你来得?”
事已至此,沉央索性不管不顾,直说:“朱雀桥畔卖馄饨得瞎老婆婆。”
“瞎老婆婆,泾河神蛟?你是……”中年男子惊得胡须乱抖,蓦然看向那贵妇人。
“都恁着做甚呢?快快与我射死,射死!”
贵妇人花容失色,当即大叫。
众甲士心头一凛,其中一人捏不住弦,离弦之箭扎向沉央。
沉央早有所备,一招南庭贯日刺去,把那箭矢由箭尖至箭尾一剖为二,啪啪两声掉在地上。
“好哇,竟敢亮剑行凶,定是贼人无疑!”贵妇人怒道。
“不是贼人。”
这回,却是那中年男人叫道。贵妇人怒极,喝道:“怎不是贼人?杀,与我杀了。”
“杀不得,娘子,公主殿下,杀不得。”
中年男人斜跨一步,挡在沉央身前,众甲士顿时放低弓弩,深怕误伤了他。他回头细细看了一眼沉央,忽道:“像,当真是像。”说着,快步走向贵妇人,看了一眼小女郎,把贵妇人拉在一旁,耳语一阵。
贵妇人面色数变,突地重重一顿足,怒道:“你们老程家欺人太甚,我不管啦,玉珑,和娘走。”不由分说,拉起小女郎,气冲冲而去。
二女一去,那中年男人即度步到沉央面前,问道:“你叫沉央?”
“是。”沉央心头凝云团团。
中年男人道:“甚好,甚好。开元二十四年,正月初十,你今年十五岁?”
沉央一怔,答道:“应是十五岁,敢问尊长乃是?”他自小由老道士抚养长大,老道士从未与他说过生辰,是以他也不知是否便是正月初十。不过,听到开元二十四年,正月初十,便突地想起萧半月,心头大震。
“我便是你得故人。”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挥手道:“撤下,都与我散了。大水冲走龙王庙,竟是自家人不识自家人,这是我的远房侄儿。”
众甲士散去,便连那烟色罗也皱着眉头寻小女郎去了,院中独留中年男人与沉央。中年男人又好生看了沉央一番,只看得沉央险些经受不住他的目光,方道:“好孩子,好孩子,远道而来,定是甚为辛苦,且与我来。”
说完,快步朝院外走去,沉央只得跟上。
走得一阵,中年男人挥手唤过一名婢女,吩付道:“你且领着郎君去听月房,好生伺候,不可轻慢。”转身又对沉央笑道:“贤侄,待你程叔叔去换身衣裳,稍后再来与你叙话。”
兴许是本已入寑,来得匆忙,中年男人身上衣冠确是不整。
沉央心头虽乱,礼却不失,重重一礼:“尊长且去。”
“好孩子,好孩子。”
中年男人又是连赞,然后快步离去,走得甚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