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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我出生那天眼睛睁开了一会儿,盯着抱我的人看,眼神平静,嘴角轻笑,那玩味神情,如同认出了一个经年老友。我这副世故老成的样子,让抱着我的人心中巨震,差点把我抛在地上。
然后我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裹在襁褓里,靠在那个人的臂弯,沉沉睡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敞睡。
一觉醒来,我已经16岁了。
所以他们一直不知道我的眼珠是什么颜色的。
事后,他们提起我苏醒过来那天的状况,仍是很困惑。是的,没错,那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那也是我大哥的大日子,那天他过900岁的生日,那天应该也是我的生日吧,一个沉睡不醒的、几乎被所有人已经遗忘的女孩,在满16岁那一天,毫无征兆地醒过来了。
怎么说醒就醒了,挺吓人的。我从他们俊美的脸上读出细微的心事。那是后来了。
关于我苏醒那天的各种版本,只有一点是相当一致的:大哥,绝对是第一个发现我醒过来的人。
是的,我的大哥——穿云。那天,他满900岁,大家早早聚在花园里,想先给他过个简单温馨的生日宴,再去参加那个更隆重、更庄严的活动,然后就看到我大哥踉踉跄跄出现在众人面前,脸色雪青,双目赤亮,手掌向上,僵举着,万马奔腾在他的喉舌里,却无法破口而出。众人何尝见过穿云这副模样,喧闹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能听到穿云身上骨骼轻微作响的声音。
一个900岁的族中之秀,竟然如此失态。
她醒了。穿云终于说。
什么?谁?
美意。美意醒了。
美意就是我。
我出生那天,恰逢夫人不适,是大哥陪同大人去源园将我接回。大人不知何故,不肯抱我,医生把我递给他,他接过我匆匆扫了一眼,就转手将我塞在大哥怀里,只简短一句:“抱着她。”
可怜我那800多岁的大哥,目瞪口呆,身体僵直,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粉红、柔软、胖嘟嘟的小动物就在他的怀里了。
最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惧的一件事是:我是暖的。
一个温暖、带着体温的婴儿让大哥极其不适。后来他跟我说,第一次把我抱在怀里的感觉,很怪异……怎么说呢,有点恶心、想吐……
很久之后,我才能理解,毕竟,几百年都没有接触过温暖的东西……哥真可怜。
当我被抱到夫人面前时,我甜睡不醒;当我被换上雪白的印着家族徽章的袍子时,我甜睡不醒;当我被放在淡蓝色的婴儿小篓子里推出来面见远亲近邻时,我还是甜睡不醒。
他们唤我的名字,美意。据说是我出生前一天大人做梦,梦见一个小女孩在森林里赤足狂奔,脸色雪白,卷发飞舞,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森林深处隐约有人在喊:美意……美意……
大人第一眼看到我,雪白晶莹,一头的贴皮小卷,立刻就想到了前一晚的梦境,那个叫“美意”的卷发小女孩。于是,美意成了我的名字。
他们小声地唤,大声的喊,椅我的小身体,用冰冷的手指捏我的胖脸蛋,在我旁边开音乐会,讲很冷的笑话,带我去坐空中叙车,把我放在一群尖叫、厮打的孩子中间……我依然甜睡不醒。
三年后,他们终于绝望了。放弃了。“美意”这个美好的名字,配上这个日益白胖、仿佛永远也不可能醒过来的睡娃娃,就像一个大大的讽刺。
只有一个人。他不肯放弃。他是我大哥——穿云。他比以往花更多的时间陪我。给我喂奶瓶,给我梳头发,讲故事给我听,给我的脸颊擦枫叶凝露,在旁边没人的时候轻轻地唱歌,或者什么也不做,一本书,他可以坐在我的小床旁边的椅子上,消磨一整天,偶尔起身,走过来,俯视着我,仿佛在专注地研究一种罕见的植物。那是一张安静冷淡的脸,嘴唇是最浅的蔷薇花的颜色。有一点点苦恼。还有一点点羞涩。
我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我一直都醒着在啊!只是不能睁眼、不能走动兼不能说话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