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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岩想了一下,说:“我对生活也没有什么奢望,我喜欢北京的这种塔楼,就想将来买一套塔楼顶层的房子,很安静那种。然后摆一架钢琴,养一只猫。”霍岩陷入了遐想,早晚有一天,在这流光溢彩的北京,会有他的一方小天地。只是,这幅图画里,没有零子鹿,他不知道应该把她放在哪里。
零子鹿半天沉默不语。她不知道才来北京几个月的他心里已经有了这样清晰的设计。这是个特别的城市,来过的人,就不想离开。
两个人各怀心事的想了半天,忽然都觉得有些累,零子鹿先说:“我回学校了,明天早上有课。”霍岩也不想挽留她,又有些过意不去,说:“我送你。”坚持打车送零子鹿回去。
望着零子鹿上楼的背影 –她从来不肯作平凡打扮,总要弄出些花样来,女学生们都时兴穿白T恤牛仔裤,她也一样,只是上衣是雪白笔挺的棉布,背后的扣子是三个小小的蝴蝶结,扣子与扣子之间挖了小小的圆弧,能看到点点肌肤,却巧妙的遮住了里面。
她并不是个寻常的23岁女生,对霍岩来说,她是个意外。
霍岩转身离开的时候,碰到小叶打水回来。小叶一脸坏笑:“看得这么紧?怕女朋友跑了?还巴巴的送回来。”霍岩有些尴尬,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说。小叶聪明得紧,看他神色不对,便站住不走了,问:“怎么了?吵架了?你贿赂贿赂我,我帮你调停一下。”霍岩心念一动,说:“走吧,请你吃冰激淋吧。”小叶有点意外,还是跑到楼下传达室放下暖瓶,跟着他去了学校里的冷饮店。
最好的汽水,不过是七喜美年达,最好的冰激淋也就是北冰洋,这才是大学,才是跟这个学校相配的东西,而不是汤力水,Tequila Bang。
小叶含着冰激淋的小木勺,看着他说:“说吧,你们俩怎么了?”
霍岩措辞了半天,说:“我觉得很对不起零子鹿。”
小叶睁大了眼睛:“你干什么坏事了?”
霍岩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仿佛她就是零子鹿:“我其实比你们也就大两三岁,事业也就刚刚起步。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事业,不过是家里有点关系,有人关照我给了我这个机会。头衔好听,钱其实也不多,什么时候人家不让干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在北京我还没站稳脚,我真没什么资格给零子鹿什么承诺,或者跟她打算什么将来,我怕我会耽误她。”
小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嘴里还叼着小木勺:“零子鹿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吗?”
“我想她不知道吧。”霍岩苦涩的说,想着零子鹿那温柔的眼神,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十恶不赦的负心男人。
“那你最好跟她亲自谈谈。”小叶没想到听来的是这么个结果,有点后悔跟了过来。闺蜜的男友,就像姐夫跟小姨子的关系,有点暧昧,却不狎腻,偶尔人后趁机调笑几句也是有的,但是这种烂帐,自己最好不要被牵扯进去。
“唉?你们怎么在这里?”泉泉跟外系一个男生走在一起,大老远的就跟他们打招呼,眼睛不住的打量他们两个。完了完了,小叶心里想,说不清了,得抢在她前面去跟零子鹿说,不然没法解释了。可恨偌大的校园,交际场所就这么几个,总能碰见熟人。
小叶拿起冰激淋,对泉泉说:“我来帮零子鹿买冰激淋。”也不管她信不信,也不理会霍岩,转身就走。
回到宿舍,只有零子鹿一个人在,正脱得只剩个三点式在床上发呆,好的质地,同宿舍的其他人在背后议论过,这就是有男友跟没男友的区别。
看她回来,手里端着冰激淋,零子鹿坐起来,张嘴示意要吃,小叶过去,?了一勺喂到她嘴里,零子鹿满足的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又躺了回去。
小叶干脆在床沿边坐下,想了半天,说:“我刚才碰见霍岩了。”
零子鹿眉毛都没动一下,嗯了一声。
“他跟我聊了一会儿。”小叶接着说。
零子鹿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侧过身来看着她。
小叶艰难的把霍岩刚才说的意思大概复述了一遍,补充道:“你们最好当面谈谈,我也怕我没理解对他的意思。”
零子鹿坐了起来,表情略带困惑:“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我从来都没想要跟他怎么着啊,他干嘛想那么多啊。怎么突然就想到五十年以后的事去了。就算他想跟我磕终身,我还得掂量掂量呢。”小叶看着零子鹿,她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以她们四年的相互了解,小叶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她放下心来,起来坐到自己床上,含着冰激淋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在乎他就好,我看他那样子还挺痛苦的,觉得特对不起你。”零子鹿颓然躺倒:“说到底还是个老实人啊。”
“零子鹿!零子鹿!”楼道里传来了泉泉的声音,小叶皱着眉站起来:“挑事儿的来了。”零子鹿不解的看了看她,但是还是下意识的拉上了床帘在里边装睡。小叶匆匆出门去,正赶上泉泉扑进来,两人几乎撞个满怀,小叶没有看她的表情,侧过身躲开她去了隔壁宿舍,留下泉泉一个人站在宿舍中间,独自发愣。
那之后,零子鹿跟霍岩也有见面,只是吃吃饭而已,两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又心照不宣,所以经常相对无言,这样两三次之后,都觉得这种见面完全是自欺欺人,也就断了来往。
若干年后,零子鹿在家陪着妈妈看乒乓球转播,妈妈最喜欢的就是王励勤,一边看一边欣赏的说:“我就喜欢看这样的酗子,高白瘦。”零子鹿为老妈的少女情怀翻了个白眼,打击她说:“我从来都不认识这样的人。”说完忽然想起,也不是没有,霍岩不就是。几乎都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了。想起他,零子鹿并没有难过的感觉,呃,也许自尊方面会觉得有点受伤。就好像一个人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多看了对面人两眼,那人忽然过来说:“不许你看我,我不允许任何人暗恋我。”零子鹿被自己的想像逗得噗哧笑出来。妈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你想什么呢?零子鹿说,其实我上学的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个男孩。妈妈立刻八卦的追问:“后来呢?”零子鹿正色说:“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将来的家,有一架钢琴,还要养一只猫。我一听就知道我们俩没戏,我是那种踢猫砸钢琴的人。”零子鹿说完笑了起来,声音里颇有畅快之意。
学校就是这样,像个明知道儿女不爱听却偏要唠叨的妈妈,零子鹿他们马上就要毕业了,还是要参加期末考试。虽然大家工作、前程基本都搞定了,但是还是要靠这几门考试拘着他们,不然,不定撒欢成什么样了。
终于都考完了,学生们都疯了,有撕书的,有卷行李偷偷溜回家的,有摔酒瓶子的,有哭的。宿舍里其他人都出去约会了,小叶离开的时候零子鹿还在床上躺着。小叶说,要不你跟我们去待会儿?零子鹿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甭管我,你玩去吧。”小叶的男朋友已经工作了,难得一周过来一趟,零子鹿不会那么不懂事的。
天快黑了,零子鹿有点饿了,但是又不想动。有心回家,又懒得收拾,觉得好像让人给抽了筋似的没力气,毕业一日近似一日,她忽然有些惶恐。
呼机响了起来,一看,是刘建军,零子鹿没理,起来去洗脸,总去要吃点什么,不然半夜饿了才难受。洗完回来发现刘建军又呼了她几次,最后一次留言:你丫再不回电话咱俩绝交。寻呼小姐很有礼貌的发成“你呀再不回电话咱俩绝交。”
零子鹿想了想,虽然觉得这个威胁对她来说没什么作用,但是左右要下楼,就拿了钱包和钥匙去传达室回电话了。
“找你可真不容易啊。”刘建军上来就这句,“哎,我在HARD ROCK呢,你麻利儿的赶紧过来,我请你吃饭。”HARD ROCK是零子鹿最喜欢的餐厅之一,可是今天她没有心情应酬刘建军:“那么远,我不去了,我在我们学校门口小摊儿上凑合吃碗卤煮得了。”“哎呦喂,你别跟我磨叽行不行啊大姐,这儿乱哄哄的,您别让我在这儿使劲嚷嚷了,赶紧来,今儿你要不出现,你别说以后我不认是你哥。”他把电话挂了。
零子鹿知道照刘建军的脾气,不去他肯定不会翻脸,但是除非这辈子不见面了,要不然他怪话一准没完,横竖要吃饭,那就去吧。
出校门一伸手,来了辆小面,零子鹿有点犹豫,从他们学校到HARD ROCK刚过10公里,司机最恨这种活了,估计不爱去。拉开车门,发现司机正拿着大哥大讲电话呢,示意她上车。挂了电话问她:“去哪儿啊?”零子鹿有点惴惴的说:“亮马的HARD ROCK。”司机笑了:“正合适,人刚约我一会儿去东方康乐园玩牌,送完你我正好就近。”零子鹿也乐了。
这就是北京,西装笔挺的白领口袋里的钱不一定够买一套煎饼果子的,十块钱十公里的小面司机也趁大哥大,拉开一道门,你永远不知道后面的是什么。
这一天不是周末,HARD ROCK等位的人不多,里面仍然是人声喧腾,音响震天,服务生来回穿梭,显得格外忙碌,客人们都被闪的眼花缭乱,东西好像就格外好吃了一些。每一天,这里都挤满了怕寂寞的人。
刘建军见零子鹿过来忙招呼她,零子鹿才看到他那一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刘建军的女朋友小田,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的 - 原来是叫她凑数来的。零子鹿拉着脸想走,被刘建军一把拉住,拖到桌前,小田早就笑着打招呼,那男的也站起来,这人面目模糊,看不出多大岁数,但是比零子鹿肯定大不少,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很老实的样子。刘建军用他热情欢快的声音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一妹妹,零子鹿,这是我大哥,老陈。”因为他而莫名其妙突然变成亲戚的两个人只好握了握手,零子鹿客气的笑笑:“你好。”对方自我介绍了一下,周围太吵,零子鹿也没听清,胡乱点头应了。
刘建军跟小田把零子鹿招呼得水泄不通的,问她吃什么喝什么,小田又在夸零子鹿瘦了,刘建军批评零子鹿对他不够重视,居然连个妆都不画就来见他,小田让他闭嘴,小两口就打情骂俏起来,因此虽然零子鹿跟老陈都没有说话,居然也一直没有冷场。
零子鹿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两个斗嘴,她其实不是不觉得这俩人吵得慌,但是他们待零子鹿一直很好,尤其是刘建军。零子鹿之所以在跟宋闵分手以后还跟刘建军做朋友就是因为他从来不把她当女人,俩人就像好兄弟,可以毫不功利的像两个成年人一样的来往。小田也是零子鹿跟宋闵那段纠葛的见证人,所以只同意女人缘颇好的刘建军有零子鹿这么一个妹妹,零子鹿就成了他俩唯一共同的女性朋友。
俩人的斗嘴以永恒的刘建军举手投降告终,他心情丝毫不受影响,开始眉飞色舞的讲起自己刚刚结束的那趟**之旅,手舞足蹈的模仿当地人教训他应该如何正确的用手指向领袖画像,逗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有刘建军在的地方,永远有笑声。
HARD ROCK这种地儿,好多人当成个什么了不起的高档场所,也难怪,当时的北京,并没有什么像样的PUB。能在这里吃到熟悉的风味,听到英文的LIVE BAND,也算是解了不少在京外国人的乡愁了。所以这里外国人比中国人多,大家都穿得很好看,颇有点衣香鬓影、珠环翠绕的意思,过了晚饭时间就把桌子推到一边跳舞,空气里热烈的像着了火,有点像disco,格又要高一些。零子鹿那时候看着一些明显已经超过30岁的女人浓妆艳抹的穿得过分隆重的在一边跳舞,撇着嘴说:“我要到了这个岁数,天天穿套装讲英文,才不到这种地方来。”宋闵大笑:“年轻女孩子真是残忍。”
零子鹿点的菜上来,出奇的大份,原来是烧烤两拼,她坦然地举案大嚼起来。宋闵第一次带零子鹿来就跟她说:“这儿就是个大快餐店,甭当回事儿。”
抬头看着桌上三个人都笑眯眯的看着她,刘建军说:“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大哥还在这儿呢,也不说淑女点。” 其实零子鹿吃相还是蛮斯文的,刀叉用得很利落。零子鹿笑着说:“你要是真是我哥,别管我。我们学校那伙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中午就没吃饭,没直接下手就不错了。”说完用征询的眼神看着老陈,老陈赶紧点头:“随便吃随便吃,不够吃再叫,反正建军请客。”零子鹿得了鼓励,高兴的手挥目送起来。
刘建军跟零子鹿第一次见面,是在港澳中心的快活谷吃饭,宋闵第一次带女孩子出来亮相,大家看到零子鹿都很意外。太学生气的一个小姑娘,还穿着牛仔裤球鞋,梳一个童花头,眉眼还说得过去,但是跟那时意气风发的钻石王老五宋闵太不搭了。零子鹿那天话很少,一双眼睛很灵活,看得出很少出入这样的场面,可是很爱笑,应对得很好,宋闵很宠她。
事后大家纷纷问宋闵,是不是在国外待久了,人都待傻了,怎么一回国就找了这么个小女朋友,稚气未脱,也不够漂亮。宋闵笑而不答,照旧每次身边都带着零子鹿。不知不觉地,大家习惯了他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渐渐喜欢上了她。零子鹿很有亲和力,跟他们和他们的女伴都相处得很好,从不多话,但是有些他们这些老男人不方便说的场面话,她总能适时地帮忙讲出来。大家眼看着她被宋闵□□得一天天水灵起来,脸上的笑容却渐渐的少了,爱上宋闵这样的浪子,对女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吧。
有一次宋闵从国外回来,让刘建军提前去他酒店的长包房等着他,刘建军去了发现零子鹿在。那段时间刘建军正在闹婚变,心情很不好,中午喝了点酒有点难受,零子鹿看他脸色通红的,忙让他在沙发上躺一躺。
他躺在那里,不知怎么就跟零子鹿说起了自己的妻子,现在是他前妻了。那是个美丽能干的女人,一直嫌弃刘建军出身高干家庭却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只能给朋友帮帮忙,搭把手,挣点小钱,没什么大出息。她有段时间总在刘建军跟前提宋闵,让刘建军每次见到宋闵心里都觉得怪怪的,直到零子鹿出现,刘建军才松了口气,估计他们周围好几个有老婆女朋友的人都有同感。可是,老婆忽然有一天跟他说,不爱他了要分手。刘建军影影绰绰的听说老婆跟她公司的总经理好上了,老婆却不肯承认,两个人大吵了几次之后现在处在冷战阶段。
刘建军喃喃地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在机关,她是歌舞团的,两个人挣得不多,可是日子过得挺好的。怎么在一起过了好几年,比以前有钱了,日子倒过不下去了呢?”零子鹿不知道说什么好,给他倒了杯水,轻轻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刘建军忽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说不出的难受,他叫零子鹿:“零子鹿,你能坐到我旁边来吗?我想抱抱你。真的,我就抱抱你,不干别的,骗你是孙子,我就是心里难受。”
零子鹿本来远远的坐在屋子那头的椅子上,听他这么说,站了起来,轻声说:“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你休息一下吧,我出去买点吃的。”
她出去了,门咔嗒响了一声,让刘建军心里一惊,他也没有醉到失去理智,心里多少还是觉得零子鹿这样年纪小小就跟男人厮混的女孩子,大约也不是很有贞操观,他虽然没有宋闵英俊有钱,但是他也不丑,又年轻会玩,女孩子都喜欢他,他觉得零子鹿是不会介意跟他稍微暧昧一下的,没想到她这么坚决,他忽然后怕了起来。
宋闵不久到了,不顾旅途劳顿跟他谈起事来,零子鹿过了一会儿也回来了,手里提着饭盒和保温桶。刘建军的心狂跳了起来。零子鹿神色无异,眼睛都盯在宋闵身上,微笑着说:“怕你没吃饭,酒店送餐又半冷不热的,我去庚午给你买了馅饼和小米粥,都是刚出锅的,你跟建军吃点吧。”两人眼神缠绵了片刻,零子鹿放下东西进里间去了。
这之后刘建军紧张了好久,都没见零子鹿和宋闵对他跟以前有什么不同,才放下心来,从此见着零子鹿就拉着她手跟别人说:“这是我亲妹。”
宋闵后期生意开始受挫的时候,情绪很不稳定,经常拿零子鹿撒气,或者对她视若无睹,整天的不发一言,才22岁的她已经承受了太多,逐渐从恐慌无措到默默忍受,到最后也完全麻木了。宋闵生意失败,从北京人间蒸发以后,刘建军跟小田经常找零子鹿出来,陪她散心,怕她有什么意外。零子鹿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刘建军在一旁不知如何劝她,急得说话直结巴,反而是零子鹿安慰他:“别担心我,跟他在一起的这一年,他待我好过,我从他身上得到了很多,这都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可是有一天,零子鹿忽然跑到他公司找他,脸色灰败,眼神狂乱,吓得他忙把零子鹿拉到屋里,问她怎么回事。零子鹿抓着他,她的指甲刺痛了他,可是她毫不知觉:“我今天才发现,宋闵离开北京那天往我账户里存了一笔钱。”她的眼泪流了满脸,“都以为我跟他在一起是为了他的钱,但是我知道他知道,我没用过他的钱,所以别人说我什么我从来都不在乎,面对谁我都很坦然。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临走了还往我心上插一刀,他想用钱来了断我们的关系吗?还是用钱来买我这一年的时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刘建军永远都记得零子鹿那天的样子,一个女人那无法压抑的伤恸,是的,一个女人。在那天,对零子鹿来说,她真正告别了她的少女时代。
九点半,乐队上场了。屋子里已经吵到什么都听不见,坐在对面也要大声说话,他们只好沉默下来,小田拉着刘建军去跳舞,叫零子鹿,她摆手:“我刚吃完,马上就跳该得盲肠炎了。”桌上只剩下了老陈跟零子鹿,一时有点尴尬。老陈礼貌地问零子鹿:“喝点什么?”“汤力水吧。”
两人的饮料送过来的时候,老陈正扭身在外套里找烟,一回头发现零子鹿已经把钱付了。他很意外,多久没见过女孩子买单了,尤其是他们带出来玩的这些女孩子,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买个口香糖都恨不得让男人掏钱。零子鹿本可以像她们一样把服务生支到他跟前,或者干脆假装没看见,但是她特别自然的就把钱付了。
老陈跟零子鹿碰了一下杯,这女孩有点意思。
相对无言的坐了一会儿,零子鹿看看表,该回学校了。舞池里人头攒动,一时看不到刘建军和小田的影子,只好跟老陈说:“我得回学校了,你帮我跟建军说一声。”老陈迟疑了一下,觉得让一个女孩子就这么走了不好,说要不我送你吧。
零子鹿有点犹豫,她确实不想一个人出去打车。以前有时候晚上跟宋闵吵架了,她在酒店门口或者街上打车的时候,经常碰到司机语出轻薄,暗讽她从事不良职业之类。大晚上的她一个孤身女孩,往往也只能忍了。
于是两个人起身离开了这里,走出门口,都有耳根终于清静了的感觉,不由得相视一笑。零子鹿以为老陈有车,他却陪着她上了出租车,问她:“你学校在哪儿?”零子鹿说了地址,司机懒洋洋的问:“怎么走啊?”老陈又回头看她,零子鹿说:“走三环吧。”
零子鹿有点疑惑的问老陈:“你不是本地人?”老陈顿了一下,说:“是啊。刚从外地来北京不到两个礼拜,还人生地不熟呢。”“噢,这样啊。可是你的北京话说得很好啊。”零子鹿的声音热情起来。“我是河北人,我们那里说话跟北京差不多。不过地方就差远了,我们是农村,北京是首都阿。”“哎,北京也没什么好。人太多,东西又贵。”零子鹿赶紧代表北京人民谦虚着。“那你住哪儿啊,觉得生活还习惯吗?”零子鹿问他。“就在三环边上,借朋友个地方住,还凑合吧。”
面对外地友人,零子鹿负责的做起了北京形象大使:“噢,你看,那边就是燕莎,北京最贵的商场,不过你最好不要去那里买东西,我觉得挺不值的。那是新开业的希尔顿饭店,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生意不太好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位置不好。咱们现在经过的是中轴路,往南能通到钟鼓楼、故宫,往北是亚运村。亚运村吃饭的地方挺多的,你有空可以去那里转转。”老陈认真听着零子鹿的介绍,一边唯唯子鹿着。
晚上三环车不多,很快到了零子鹿校门口,老陈还要坐这个车回去,零子鹿下了车关心的问:“谢谢你送我回来。你回头找得回去吧?用不用我帮你跟司机确认一下?”老陈表示了感谢,让她放心,看零子鹿要走,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小零。”零子鹿回头看着他,眼睛在黑夜里一闪一闪。老陈问:“我明天要去东四那边找个人,路不太熟,你能跟我一块儿去吗?”零子鹿表情有点迟疑,看老陈的样子有些尴尬,忙说:“行,可以,我跟你去。”俩人约定下午三点在东四地铁西南出口见面,零子鹿给老陈留了呼机号码,说找不到地方就呼她,便走进了校门那温暖的灯光中。
到了宿舍楼下,零子鹿想了一下,还是给刘建军打了个电话,他们估计也已经离开了,电话里听起来周围安静多了。刘建军上来就说:“行啊,妹妹,悄没声儿的俩人就一块儿消失了。”零子鹿啐他:“收起你那个拉皮条的丑恶嘴脸。你就顾着自己闷得儿蜜,把我扔给一个生人,最后还让人家一个外地人送我回学校。”刘建军笑了:“哈哈,老陈这人。有意思吧,妹妹?”“有什么意思啊,话都没说两句。他说让我明天陪他去东四那边找人,我抹不开面儿,答应了。你这大哥人怎么样啊,是好人吗?”刘建军有点意外,想了想说:“他啊,做朋友一流的,做男朋友次点,但是绝对是个君子,你放心跟他去吧,他轻易不求人,不是爱跟人起腻的那种。你就当出来散散心吧,别老闷在学校里,啊?”零子鹿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今天对刘建军态度不够好,于是把语气放软:“哥,我知道你关心我。我没事,见着你我就高兴了,不用找那些外人来,你不怕别人离间咱们兄妹感情我还不愿意跟你生分了呢。”从宋闵跟零子鹿分手,刘建军就没断了给零子鹿介绍青年才俊,让根本无心于此的零子鹿应酬得都怕了。刘建军挺感动的:“你明白就好,我就愿意看见你高高兴兴的。不过今天这个老陈,还真不是我要介绍给你的,就是凑巧他在附近,都约到一块儿了。他也不适合你,你要不愿意搭理他明儿就别去了,我跟他就是一句话的事儿。”零子鹿听着小田在一边催着刘建军“你们俩别在这儿掏心挖肺的行不行啊,我听着直冷。”赶紧说:“没事儿,都答应人家了。我没别的事,挂了吧,问嫂子好。”最后一句她故意说得很大声,果然小田在那边咯咯笑了:“这死丫头。”
刘建军虽然对小田百依百顺,却一直拖着没正式结婚,这是小田的一个心病,人前人后的就特别爱摆正室的款儿,生怕被人低看了。零子鹿知道,其实这不是她的问题,是刘建军的问题。刘建军离婚离怕了。
零子鹿第二天差点把跟老陈的约会忘了,吃了午饭睡了午觉,校园广播响起来了才懒懒的爬起来洗脸,还想着要不要回家,一看表,都两点多了,忽然想起三点的见面。连滚带爬的跑到学校门口打了辆车直奔地铁站。
还不到三点,老陈已经在地铁口那里等着了,见零子鹿从出租车上下来有点奇怪,说:“我以为你坐地铁过来。”零子鹿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晚了,就打车来了。”老陈有点感动,零子鹿这个北京形象代言人做的果然称职啊。
老陈手里捏着一个地址,两人在二环路边一路问着进了一个小四合院。老陈在门口扬声问:“余师傅在吗?”里面应声出来个四十多岁干瘦的中年人,打量着他们问:“找谁啊?”老陈赔笑说:“我是魏峰介绍来的,昨天打过电话。”对方马上热情地招呼:“请进请进,我就是。”
零子鹿有点迷糊有点紧张地跟着两人进了屋,屋子很熊拥挤,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感觉有些异样。待落了座,零子鹿才发现特别之处:满屋子都是各色中式家具。
老余自豪地说:“瞧瞧我这些家具怎么样?别看我房子破,我这一屋子的家具就值两百多万。小偷来了都不怕,家里没现钱,家具他又搬不走,再说也不识货阿。”
零子鹿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低头看发觉扶手很特别,并不是普通的简单纵横两根棍的那种结构。而是整块的精致的雕花木板,看上去非常美丽。零子鹿不由得说:“这个椅子真好看。”“那当然。”老余很开心,跟零子鹿献宝:“其实这椅子年代不算远,就是晚清的,可是工艺好,你看看,这都是浮雕夔龙纹,多有气势。再看这榫头,做得多严丝合缝,没有一处透榫。”零子鹿不得不打断老余的陶醉:“什么叫榫头阿?”老余耐心的给她解释:“明清的家具,都是榫卯结构的,不用胶不用钉子,完全就靠把结合部位做成凹凸的榫和榫槽,特别精密的连在一起。这样几百年都不带变形的。”
零子鹿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由衷地赞叹:“真是太神奇了。”老余碰到零子鹿这么个肯配合的好听众,兴致也高涨起来,给她一样样讲古董家具的玄妙之处,倒把老陈给扔在了一边。老陈也不以为意,细细打量着屋里的收藏。老余的演讲告一段落,才想起一直没理正主儿,向他搭讪地笑说:“干我们这行就是这样,得真心好这个才能坚持下去,所以别看手里进出数目不小,但是永远没什么大钱,因为看见好的老想赶紧收了,钱还没捂热乎就又出去了。”老陈理解的点头笑了。
老陈一直坐在一边的拔步床上,位置比较低,零子鹿坐的太师椅很深,她的脚也够不到地,就翘在那里,老陈眼角一瞥就看到她鞋带开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屋子的空间小,两人坐得很近,老陈也不知道怎么就探过身去帮零子鹿把鞋带系上了。
此举一出,又突然又自然,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有点愣神,一直很顺畅的交流忽然被打断了,还是零子鹿先站起来:“我上院儿里看看花儿。”说着就出去了。
没过十分钟老余送着老陈也出来了,老余热情地邀请俩人再来玩,零子鹿含含糊糊的客套着。走到二环边上,零子鹿问老陈:“今天就是上他这里看家具吗?”老陈点头:“你坐的那对椅子我买了。”零子鹿很意外:“这么快就决定了?很贵吧?”老陈笑了一下,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晚上请你吃饭吧,谢谢你陪我来这里。”零子鹿赶紧推辞:“不用了,谢什么啊。我还要谢谢你帮我长知识了呢。我没想到中国古时候的家具有这么多讲究,而且做得这么漂亮。不过,”她吐吐舌头:“坐着还是太不舒服了,我宁愿坐那没文化的沙发去。”老陈笑了:“你一个小姑娘不喜欢这些太正常了,这是我们老男人的爱好。不过这顿饭我肯定要请,你选地方吧。”
彼时刚过四点钟,吃晚饭还是太早了,北京那时“24小时都有饭”还是少数几个餐馆的噱头,大部分地方还是五点半到十一点那种。零子鹿是真不想吃这顿饭,也不熟,而且刚才老陈给她系鞋带弄得她心里怪怪的。但是毕竟是刘建军的大哥,又是外地友人,也不好表现得太别扭了,她想了想,说:“我带你去吃我们北京的家常菜吧。”
两人打车去了东直门的庚午大食堂,这个餐馆的老板绝对是天才 –当时北京像样的吃饭的地方不多,高档馆子走的还是生猛海鲜的路子,有代表性的是三刀一斧之地:香港美食城,顺峰酒楼、明珠海鲜、山釜餐厅,都是随时斩人一脖子血的地方。在有钱人扎堆的东直门外,偏有了这个庚午大食堂。服务生是一水儿的穿对襟小褂扎着裤脚的酗子,吃的是地道的北京家常口味,桌椅是硬木桌子长条板凳。价钱不便宜,但是谈不上宰人,请朋友来吃饭又体面又实惠。真有钱的假有钱的,返璞归真的附庸风雅的,都奔这儿来,生意别提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