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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鬼打墙;
拦路鬼,捉迷藏。
孝儿孝儿别出来,
姑娘喊魂回不来。
这首童谣是岳无衣前日在歇脚的茶楼里听到的。
台上说书的老者打北边儿来,途经一萦绕晦气怨气的树林,听那路边嬉笑的小童唱来着。老者已过杖乡之年,声音粗哑低沉,捏着嗓子学这几句歌谣之时夸张滑稽得很,逗得堂下暗笑一片。岳无衣捧着一把瓜子磕完,听的厉鬼索命的话本,没几个字记得清。
谁想这会儿凉风一吹,倒全记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真真儿的砸在他脑瓜顶。
虽这说书人多半喜好在那些本就传得天花乱坠的话本子上再添油加醋个些许,甚至干脆胡编乱造,八竿子打不着的怪力乱神之事也能扯到其间去,可听听故事图一乐呵倒无妨,若是将来有可能成为别个话本子的主人公,便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再一琢磨方才浮在半空的光亮,就愈发的觉着邪门儿。
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说不上迷信。不过为保一方平稳杀戮太多,对逝者惯常怀有敬畏之心,出征扎营,算个良辰吉时,寻块风水宝地,也是为了图个顺利。
然信不信姑且不谈,怕不怕可就因人而异了。
远处树冠霎时“哗啦啦”作响,迎面却没什么风,夜鸮嘶嚎的哑哑声忽远忽近,夹杂在雨滴敲打林叶的簌簌声中,犹如环绕耳边的低声惨笑。
岳无衣几乎挨着诸允爅,抱着胳膊摩挲着双臂,声音都凉浸浸的。
“殿下,这儿可怪瘆人的。咱还是快走吧……”
少年郎双手合十对着四周拜了一遭。半晌没听见回音儿,扭头一看,本迈着方步乱转寻路的诸允爅这会儿正空洞地对着乌漆墨黑的不远处瞧,像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儿。
岳无衣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眯着眼睛扒着眼皮,等瞧清了灰不溜秋横七竖八地躺在土坑里的尸体,登时觉得头皮发麻,汗毛竖起。
尸体皆肤色黑黄,身形枯瘦,眼眶凹陷,嘴却微张,似有无尽痛苦要嘶喊。
——像是被人吸干了血液精魄一般。
两人大骇,瞠目结舌,惊讶无言。
方才尚无人影的树后,眨眼间竟缓缓袅袅飘出位身着白裳,长裙曳地的姑娘。姑娘拎着盏未明的白色灯笼,黑发披散,雨水顺着发丝掠过她苍白的脸,五官被稀疏的雨蒙了层薄纱,唇角却上翘,眸子直直地扎在人身上,也说不清是在看诸允爅,还是岳无衣。
声音倒是清亮,透着水汽,摄人心魄似的。
“两位公子可是迷了路?若是不知去处,就随我走吧。”
那日茶楼听书,原本说的是老话本大黑脸断奇案,可醒木刚敲一下,底下就起堂走了大半。为了营生,说书老者才讲起乱葬岗的歌谣,一时兴起胡编乱造,前言不搭后语也没人挑。这种志怪故事的书道儿逻辑没人听,扣子悬念才勾人。终了说起歌谣里那喊魂儿的姑娘,便是一身白衣,长发披散,专挑迷路之人下手——只消一说话,应了声儿就着了道,自此便被女鬼姑娘勾了魂儿丧了命,横尸荒野,一命呜呼,呜呼哀哉。
散场当时,醒木在桌台面子上“当”地砸出了响。主从二人听得津津有味,刚要叫好赏钱,旁边儿便有那不识趣儿的,白听了个全乎,还反倒要嚼上几句:骗人,白衣女鬼有甚么稀奇,白衣女鬼有甚么厉害。
说完还要显摆:这广宁府的地界儿谁不知道我胡半仙——就算有恶鬼,我一道黄符就能灭了她的魂儿!……
诸允爅一听便知是个胡诌骗钱的。岳无衣打小儿混在市井,自然也晓得是个骗子。可又觉着那鬼画符新鲜好玩得很,多少有点儿动心,偷偷花了几钱银子买了张当场龙飞凤舞画出来的黄符揣着,见诸允爅默许,便当是平安符,压着衣襟,图个心安罢了。
倒是没料到,这银子真没白花。
甭管骗人与否,倘若站在他俩面前的当真是那勾魂儿的姑娘,当下,怕也就那道花溜溜的黄符可以一用。
白衣姑娘是个不着急的。问了话便等在那儿,淡淡地瞧着面前两位公子时青时白的脸色,雨滴打在她手里提着的白色灯笼上,“啪嗒”“啪嗒”地响。
诸允爅对着岳无衣使眼色。眨巴两下眼睛,低头瞄着岳无衣衣襟处挪蹭出来的黄色一角,挑了下眉,授意少年郎将黄符掏出来,以备突然。
可岳无衣这会儿脑子里正策马奔腾着,哪顾的上瞧眼色。
少年郎一想白衣姑娘姓甚名谁为何勾魂,二思白衣姑娘是鬼是怪如何勾魂,三虑白衣姑娘会先对谁下手……眼睛直愣愣地戳在白衣姑娘身上,压根儿没瞧见自家主子挤眉弄眼这半天。
白衣姑娘忍不住偷笑,将诸允爅的那点儿小心思看了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姑娘笑得委婉,没出声儿,就是眼睛弯成了月牙,明亮亮的眸子在两人身上跳来跃去,被诸允爅瞧来,狡黠得很。
诸允爅攥动被凉气侵得僵直的指节,视线下移,悄悄瞄了眼姑娘拖蹭在地的白裙——到处都湿乎乎雾蒙蒙的,也瞧不大清是走着还是飘着的。
肃王的镇虎军精锐擅长奇袭,狭路相逢,先发制人是为上策。诸允爅一咬牙,在神游太虚的岳无衣后脑勺儿上猛敲了一记,单手掏出少年郎衣襟里的黄符,唾了口唾沫在黄纸上,向前跃步,“啪”地一声,将符纸妥妥帖帖地拍在白衣姑娘的额头中央。
沉寂半晌。
没见着胡半仙说得那般悬乎似的金光乍现鬼气四散,也没见着有什么狰狞剥落的面皮……就是挺大一张黄符,将白衣姑娘的小脸儿遮了大半,也不知是施了法还是吓一跳,总归是不动了。
诸允爅松口气,以为那江湖骗子好赖还有些本事。转身掸掸袖口,正欲对岳无衣夸耀几句,抬眼却见少年郎眼睛瞪得像斗大的铃铛,指着他身后,一紧张又磕巴:“殿……殿……殿下……身……身后……”
白衣姑娘一脸厌色。扯下还沾着口水的黄符,拈在手里瞧看。
诸允爅左肩陡然一沉。
旧言人身三把火,夜路回头烛火灭,夜半易引鬼上身。诸允爅吞咽了一下,没敢回头,只觉得左肩上的手冰得厉害,凉意混着雨汽渗进衣服里。
白衣姑娘看着纤细,素白纤长的手却比寻常女子有力。诸允爅凭的满身武艺使不出,他原想去抓那姑娘的手腕,却被躲了开去,转而掐住了他肩颈的位置,拇指抵着后颈,似是被掐住了穴位,憋在当间,一来用不上蛮力,二来不敢妄动,兔子被拎住耳朵般的怂在原地。
夜风又起。
风掠过耳边缠到鼻尖。诸允爅闻到一股淡淡地草药香气,发苦,却有回甘。
“公子莫慌,小女本是广宁府人士,并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徒。此处是前朝义冢,小径难行,夜里容易迷路。若不嫌弃,二位不妨随我去林子东边的茅屋休息,待到天明,我送二位进城。”
白衣姑娘的话被凉风吹得轻飘飘的,肩上的发也被风拂起,丝丝缕缕扫过诸允爅的脸颊颈侧,自皮肤痒到心坎儿里。
书上多言,女鬼大抵顶着好些张漂亮的面皮,或是信手拈来一个楚楚可怜的身世,说得令人同情不已,或是一阵青烟就迷了人眼人心,哪儿会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来索命。
凉风吹得诸允爅一颤。
眼瞧着两个公子哥呆了一个傻了一个,皆小心翼翼不敢妄动,白衣姑娘颇是无奈地抿了抿鬓间的发,垂眸掩唇退了一步,松开钳制那年轻公子的手,又轻声唤了几句。
“公子?”
“公子?”
“这位公子……”
诸允爅这厢闻得姑娘长发上的药香,一时怔忡,以为自己着了女鬼的道,傻不愣登地不敢妄动。
岳无衣那边稀里糊涂地将话本子里勾魂女鬼的言语形容全套在了白衣姑娘身上,愈发觉得这姑娘可怖之极,先大喝了一声壮胆,转而动作迅捷,一个飞身上前,拎着诸允爅的领子,撒丫子奔出去几丈远。
“跑!”
且不论是人是鬼,在这入夜时分尚能在这没人烟的树林子里闲晃的,多半不是泛泛之辈。
管他什么牛鬼蛇神,逃跑保命最为要紧。
奔逃了整日的主从二人被这白衣姑娘闹得彻底顾不上方向,一前一后只知道跃避开那些石碑木板坑洼土包,跑得耳畔呼呼作响。
如此闷着头跑了一炷香的功夫,诸允爅惊觉眼前的树木稀疏了不少,连暗哑的夜鸮声也早已听不清。循着光亮前去,这才发现,两人竟自那深林迷雾之中逃了命,跑到了那条坦坦的官道之上。
诸允爅此刻方觉惊魂甫定,思及林中的白衣女鬼,心中既恍惚又奇异。再一看岳无衣——少年郎正满脸虔诚地双手为十,对着四方拜个不停,嘴里嘀嘀咕咕:“多谢女鬼姑娘不杀之恩,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以后一定多给您老人家烧些银锭……”
诸允爅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便觉好笑。
岳无衣小小年纪讲究不少,对怪力乱神之事深信不疑。在战场上死里逃生之时,回了军营亦会拜上几拜,对举头神明聊表敬谢之意才行。岳无衣转了一圈儿,得空抬眼盯着无动于衷的诸允爅,颇为好奇:“殿下,方才被女鬼抓住肩膀是什么感觉?”
诸允爅没看他,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想试试?”
岳无衣一听,立马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算了算了算了……我怕鬼。”
岳小将军怕鬼这事儿在军营里被笑谈了许多年。当年刚刚从军,因是肃王殿下亲信的缘故,岳无衣分得了一个独立的营帐休息。可彼时的小少年怕鬼怕得厉害,夜里起风呼号,他立刻打了几个滚儿,披着棉被跑到诸允爅的大帐背后打瞌睡。
诸允爅总不忍一个孝儿被天席地的睡在外面,故而几次三番下来,也就由着小少年将床榻挪到大帐,免得他睡不安生。
后来岳无衣习武称将,胆儿小的毛裁了些,加上年岁稍长,这便从诸允爅的住处挪了出来。不过经此一番折腾,岳无衣觉出自家主子宽厚待人,自然更加亲近忠诚。
不过还有一件小事岳无衣不知晓。
北境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虎军主帅肃王殿下,其实也怕鬼。
只因身为皇子不可在外人面前露怯,故而这天底下,大抵只有宁贵妃和昭王殿下见识过还是小肉墩儿的肃王,在雨夜瑟瑟地躲在锦被里不敢探头的情景。
若不是当年同样被鬼哭狼嚎的厉风吹得不敢睡觉,小少年大半夜偷跑到大帐背后打瞌睡的事儿,肃王殿下哪儿能知道。
岳无衣又拜了一圈儿停下,担心那女鬼会不会在他家主子身上留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捏着下颏瞧了诸允爅半晌,抽出匕首唾了口唾沫,沿着诸允爅的身形比比划划了一通,说是能驱鬼。可折腾完还是不放心:“殿下,要不您……也拜拜?拜完进了城,咱寻个药铺买点儿雄黄,泡个澡去去晦气……?”
诸允爅默默地挠了挠鼻尖。
“雄黄……管用?”
“那书里说的千年蛇精都能现原形,应该管用吧……”岳无衣煞有介事地琢磨了一下:“要不然,我再找个老道士做个法?”
夜色已深。
俩傻小子站在路旁比比划划神神叨叨半晌。
诸允爅施施然地掸了掸脏乱的衣物,厚脸皮地当作没甚么发生过。遥遥一望,夜雨淅沥不停,即便时辰已晚,平阔大路上仍有伛偻提携,老弱妇孺相伴,行色匆忙,无人顾盼。
话不多说,一路疾行数里。
诸允爅同岳无衣赶至广宁府南城门方过戌时。
暮鼓未敲,瓮城三道拱门却紧闭落栓,守城官兵肃立于兵马道,城墙哨兵巡视,另有几位带刀捕快,往返于城外望南亭与城脚布施棚之间,不厌其烦地查验等待次日入城的人。
诸允爅站在路当间,先是对着紧闭的城门诧异怔忪了片刻。未及主动寻人发问,打旁边就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个细长条的瘦捕快,年岁不算大,嘴角生疮面色蜡黄,看这两个小子一身泥泞狼狈得很,神情凶恶的举着刀鞘,胡乱地挥了几下,颇为不耐道:“诶,那两个!打哪儿来?没瞧见关门呐!白衣服那个,傻了啊?边儿上等着登记去!”
闻听此言,岳无衣当下便黑了脸。
肃王名号铮铮,怎的到了这广宁府,连如此鼠辈愚夫都敢呼来喝去。少年郎不服气得很,脑门儿上写着“生气”两个大字儿就蹿出去,揪着那脚下虚浮没甚功夫的捕快衣领,怒目咬牙道:“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不想活命了是吧?”
细条黄脸的捕快姓黄。大抵是个能在知府跟前儿说上话的,有些地位,其余捕快一见岳无衣来者不善,当即扶刀合围,拔起架势上前,厉喝其放手,休要猖狂。
黄捕快合并两指在岳无衣的手背上轻点三下,示意他识相松手,油腻地哼笑一声:“哟,难不成二位爷还是皇亲国戚不成?这说句话还要行大礼?我说小兄弟,别那么大火气,这身边儿的刀可不长眼,伤了你这细皮嫩肉,可就不好啦……”
黄捕快歪着嘴,语气龌龊难听,荤素不忌似的在岳无衣的手背上摸了一把,眼神儿还不老实,在少年郎的脸上审视了一圈儿,末了定在他的眼眸之上,却霎时惊得一身冷汗。
少年郎深深的眸子里满是刺骨的狠戾杀气。
岳无衣轻轻松开黄捕快的衣领,神色平淡,好心地替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微微笑起。黄捕快冷汗尚未消尽,忽觉利刃劈开气流的风声传至耳畔,未及躲闪,颈侧便贴上一片冰凉的铁器。
匕首上的血腥气犹在。
“我只说一次——想活命,就给我放尊重些。”
黄捕快当即被那腥锈味儿吓软了双腿,几乎跪伏在地。围立的小捕快们不明所以,也慌了手脚,彼此眼神相避,握着刀柄,椅在原地,不敢上前。
诸允爅正在审视守城士兵的甲衣臂章纹样。北明王朝军备充足,各军事要地常驻军数万至十数万不等。为便管制,甲衣盔帽式样统一,所属都司铁字刻在左臂甲片,将领亲兵要特殊些,右臂甲片一般还会敲有将军家族或姓氏的图纹式样。
城门上灯火掌起,离得虽不近,好歹能分辨得清。诸允爅眯着眼睛瞧,着实出乎意料吃了一惊——看那蛇蟒图纹,其中正暗自张望的几人竟是辽东都司副都统闻戡都手下的亲兵。
亲兵历来忠肝义胆,此时不在副都统身侧,反倒来了这广宁府看守城门,自然是奉命行事,另有隐情。
诸允爅默不作声,先将腰间示明身份的墨色玉佩悄然藏起,听见岳无衣那边刀离了鞘,这才敛神,温和一笑,走上前去。
“捕快大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诸允爅惯想用折扇在岳无衣身上敲一记,随手一摸想起借给少年郎遮雨,余光再瞥才发现这小子两手空空,别说扇子,连包袱都不知丢在何处。
……十有八九是孝敬女鬼姑娘了。
岳无衣被捏了一下肩。少年郎不屑,却也翻腕收了匕首,后退半步站到诸允爅身侧,腰杆儿挺得溜直。见自家主子揖手施礼,少年郎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
诸允爅轻咳了一声,给岳无衣提了个醒。少年郎不情不愿地撇嘴,拱手抱拳。他嫌弃这人嫌弃得要命,瞧见他那双眼睛便知他没安好心,可主子都屈尊执礼,岳无衣也不能不顾规矩。
黄捕快神色仍余惊慌,待到站得稳当些便抱拳回礼,算是全了礼数。执礼之时动作刻意缓了些许,在那公子哥的衣衫上细细打量了一遭,抬头便换了一副嘴脸。
从衙门差役混成知府耳目,黄捕快也是懂得察言观色之流。这来者衣着虽有些狼狈,衣袍却是锦纹寒绢,又有武艺高强的随从相伴,定然不是泛泛之辈。
……保不齐可以敲上一笔。
黄捕快眼睛贼溜溜一转,挥退了其余捕快,嘴角咧到了耳根:“方才是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了二位,望公子莫要怪罪……不知公子贵姓?来广宁之地所为何事?”
诸允爅浅笑,面不改色地自腰间掏了五十两银票,恭敬递到前去:“在下姓宁,单名一个肃字。自应天府而来,到广宁,拜访一位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