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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宝佑年间的这个夜晚,注定是动荡的。
各色各样的人,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在临安城内奔走、厮杀,血流成河。
临安城外,各路与城中人物息息相关的更多的人,或在翘首观望,紧锣密鼓的做着准备;或在激昂策动,大张旗鼓的遥相呼应。
就像一个巨大风暴来临时的模样,黑云压城城欲摧。
风暴的核心,拿出暴风的风眼,就在大宋皇城。
贾似道穿着一身轻松的道袍---他在大理寺时就穿的这一身,来不及回去换了---披头散发的指挥一群衙门快手、大理寺驿卒、禁军官兵的混合队伍与守卫皇城的御龙直拼了一个晚上,整条御街都是尸体。
一切都昭然若揭了,临安有人造反,控制了皇宫。
一看到混杂在对面金甲御龙直军将里面的几个黑甲兵,他就心惊肉跳。
贾似道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是来自投罗网的长孙弘,是如何翻身当上了一切阴谋的主宰,那么多计划好的东西,在短短的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就轻易的被他破解,还反过来指挥禁军精锐,把他这个临安城的最高军事长官挡在皇城之外。
皇城里面怎么样了?
贾似道心急如焚。
大宋与隋唐不同,与五代不同,是文臣治天下,而文臣之所以能治天下,天子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天子是集权的顶峰,是一切的来源,没有了天子,文臣就算个屁。
必须救出天子,哪怕冒着犯禁的危险,也要冲进去救出天子。
“护驾有功者,赏千金、封侯!”他整个晚上都在声嘶力竭的狂吼,大力的挥舞着宝剑,纵使衣衫在严冬里被汗水湿透也浑然不觉。
他发现,对面的御龙直官兵人数不多,大概只有三四百人,自己这边虽然人员混杂,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却占有人数上的优势。
这也是支撑着贾似道麾下这群捕快、不良人、杂兵敢跟禁军精锐面对面硬杠的主要理由,毕竟千金封侯的巨大诱惑,足以令任何人冒一次险了。
王坚心头虽然气恼,心道如果不是要分出大批人手去支援夺取各处城门的飞虎、龙骧军,贾似道这点杂兵根本就没有放入自己的眼里。但他仍然能靠仅有对方三分之一人数的御龙直兵将,牢牢的控制着御街尽头这块地面。
丽华门就在前头,但贾似道怎么也进不去。
接近天亮的时候,一切都有了个终结。
站在手下们后头指挥的贾似道突然发现,四面乱哄哄的纷杂声,似乎一下子小了不少。
从各处汇集而来的消息,也传递着不好的苗头。
“殿帅!武林门被贼党夺了!”
“殿帅r潮门失守!”
“殿帅,钱塘门、涌金门被贼党占了!”
“殿帅,贼党把住了各处进城要道,我们派出去求援的人出不去!”
“放火!在鼓楼上放火,用大火示警。”贾似道当机立断:“密州军就驻扎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看到大火,就能明白城里出了事!”
火烧起来了,但距离吕文德搞清楚状况敢带兵靠近临安,还有一段时间。
这段是时间应该不长,大概也就需要两三个时辰,天大亮的时候,密州军就该出现在临安城外了。
来了就好了。
贾似道一直这么宽慰自己。
从种种迹象能够判断出来,城内作乱的叛军,应该不多,毕竟长孙弘的黑甲兵带到临安来的只有三百兵,而能够被他收买的禁军想必不会太多,甚至眼前这些兵,就是全部了。
一鼓作气、立功就在今日!
他疯狂催促着麾下的人,不要命的向前冲,迎着御龙直严阵以待的刀枪,要撞开丽华门!
御街两侧,所有的民居商铺,都大门紧闭,被吓坏了的临安百姓无人敢上街,除了御街上的厮杀呐喊,街巷里都是空无一人。
贾似道的人忽然发现,有一些衣着随意的人影,出现在四周。
渐渐的,这样的人影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手持兵刃,成群结队。
等到贾似道被提醒时,这些人影已经聚拢成势,把御街上围攻丽华门的千把人,牢牢的围在了当中。
这些人有的衣衫褴褛,像叫花子一样,有的穿着破旧,状如寻常力夫,也有锦袍华服的,却提着血淋淋长刀。
千奇百怪的人聚在一起,头顶上打着一面明显是用不知从何处扯来的巨大白床单,用硕大的墨笔写着醒目的“飞虎”、“龙骧”四个大字。
这些人很凶悍,虽然默不作声,但那无形的压力就令贾似道觉得,这些没有披甲的家伙比御龙直还要难缠。
一切都结束了。
在夺取了临安所有城门的飞虎、龙骧军支援下,贾似道手下被打了鸡血的千把人像一块丢进池塘里的小石头,除了溅起一圈涟漪之外,什么作用也没有。
第二天下午,躲在家里各怀鬼胎的朝中重臣们,接到了宫中传信,要求他们下午去上晚朝。
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派了人去城门处试探,结果发现,临安四门紧闭,戒备森严,大队来历不明的军人戍卫在城头,与城外犹犹豫豫的密州军对峙,连苍蝇都飞不出去。
知兵的人都暗暗心惊,这种一夜之间夺城谋国的手段,太过犀利,不是一般人能操作得出来的。
去上朝,会看到和听到什么事呢?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朝中必有大变故,具体是什么,到时候就知道了。
以宰执杜范、吴潜等人为首的大臣们按时进了皇城,在御龙直雪亮的刀枪下,沿着宫中御道,一直走。
然后他们惊讶的发现,引路的宦官没有带他们走惯常上朝去的垂拱殿,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金銮殿。
金銮殿,是一般新帝登基才会启用的大殿。
大殿里,理宗皇后谢道清面无表情的高居其上,坐在她旁边的,还有一个面色蜡黄、又带有些许苍白的中年人。
文武列班,各自站好以后,谢道清缓缓起身,开始说话。
王坚手持带着血腥气的陌刀,就站在大殿一侧,冷冷的看着所有的人。
冬日里微风习习,带来海上无尽的海味。
长孙弘就坐在临安北门城楼上,看着城下远处密密麻麻的密州军,巍然不动。
刘整陪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按着腰间刀柄,面目严峻。
他好几次看向长孙弘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
城内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一响接着一响,连绵不绝。
长孙弘回头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
“那是新帝登基的钟声吗?”他露齿一笑:“谢太后办事果然麻利。”
刘整勉强跟着他笑了一下,满脸都是不解。
长孙弘瞧了瞧他,叹口气。
“你是不是想问点什么?问吧,趁我们现在还有空。”
刘整早就在等这句话了,他已经憋了很久,再不宣泄出来,要憋出毛病来了。
“鬼王!末将真的不明白!”刘整已经改了口,不再称呼长孙弘为大人,这个称谓他喊起来似乎更为顺口,他额头上的眉毛拧成了一团,看上去非常郁闷:“我们明明已经拿下了皇宫,赵家满门都在我们手上,一切都水到渠成,千秋帝业就在鬼王一念之间,为何……为何鬼王要为他人做嫁衣?把大好的江山,就那么送给旁人?”
他一吐为快,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末将真的想不通!”
长孙弘站起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拉着他的胳膊,走到垛口边,指着下面的密州军,说道。
“你看,下面的吕文德,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此人练兵有道,作战勇猛,对大宋忠心耿耿,他明知我在城里造反,却迟迟不动手攻城,为何?”
刘整张了张嘴,未等他说出口,长孙弘就自己给出了答案。
“因为他投鼠忌器。”长孙弘眯着眼道:“他忠于大宋,不能不理睬赵家皇帝的死活,在理宗生死未明的情况下,他不能动。”
“但是,官家被我们杀掉的消息,迟早会被他知晓。”刘整道。
“是,不过到那时候,新的皇帝已经继位了,谢太后也还在,大道仍在,要平息吕文德的怨念,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大宋仍旧是赵家的大宋,这个没有变。”
“但是,如果换做称帝的是我,会怎么样呢?吕文德会不顾一切的进攻临安,我们手头这点兵,撑不住的。就算能撑得住,下一步怎么办?等到远在襄樊和两淮以北的军队打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临安在大宋腹地,四周有多少个吕文德?恐怕不计其数,这些人一旦得知我当了皇帝,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刘整脸色变了变,不敢搭话。
“所以啊,我们这一着是险着,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如果不是被朝廷逼急了,我也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来干这一票。”
长孙弘说到这里,笑着张开手,做拥抱状:“好在,我们成功了,这就是运气。但好运气不会一直眷顾我们,所以我们只能冒一次险,多了,就不是冒险,而是作死了。”
“汉朝的王莽,就是个例子,他冒一次险,侥幸成功,却以为就能一直这么幸运,急功近利,大刀阔斧,失败就是难免的了,我不想像他那样。”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刘整不知不觉的松开了紧紧皱在一起的眉毛,但脸上的面皮依然像一面鼓一样紧绷着。
“等啊,等登基大典结束,朝廷发诏书,大赦天下,广施恩泽,所有的人官升一级,然后就看他们的反应了。”长孙弘又笑了,仿佛即将面对的情况无比轻松:“吕文德这小子跟我有点交情,只要我不篡位,想必他会退走的。”
“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刘整并不蠢,只是没有想到这些,一旦被点明了,他脑子也转得很快:“鬼王现在是众矢之的,很多人会不服的。”
“是这样,好在现在蒙古还在内耗,我们还有时间。”长孙弘点点头,道:“我估计,大概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把这场风波消化下去。”
刘整眨眨眼,忍不住又问道:“既如此,鬼王为何要这么做呢?既然不能当皇帝,只做权臣,我们之前不是过得很舒服吗?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干这种事呢?”
长孙弘的笑容,慢慢凝固,风吹过,海上潮汐的味道直灌入他的耳鼻。
半响后,他才悠悠的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吐出来。
“我小的时候,住在四川一座小村里,那里有山有水,有房有地,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安逸。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有饭吃,有衣穿,饱暖自足。”
“当时我想,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
“后来去了石门蕃,在大山里,条件很艰苦,吃的饭食都是你想象不到的糟糕,连裹身的衣服都很破烂,但是那里的山民却没有抱怨,整天乐呵呵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依然继续。”
“对他们来说,那就是幸福。”
“再后来,去了关中,那里打了不少仗,流民遍地,饿殍如蚁,很多人流离失所,没有吃的,他们挖草梗、吃树皮,蒙古人来了,烧杀抢掠,他们连草梗树皮都吃不上,妻离子散,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对他们来说,没有幸福。”
长孙弘捏紧了拳头,朝空气中无形的敌人挥了一拳。
“再后来,我去了河南、河北、幽州,等等等等,很多地方,我看到的是满地疮痍、生灵涂炭,整个华夏大地,都是烽火连天,民不聊生,到处都在打仗,蒙古人、军阀、马贼、土匪,还有乱兵,上位者尸位素餐,底层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没有能力,国家没有希望,照这么下去,就算我们权利再大,又能怎么样呢?”
刘整张大了嘴巴,呆滞的望着长孙弘,阳光从天上照下来,把他身上那件披在黑甲上的红色大氅,映照得如火一般的红。
长孙弘再一次的挥拳,击在虚空中。
“所以我要改变,我不学王莽,我会学光武帝,学学曹操,大宋烂入了膏肓,我就刮骨疗伤,哪里烂了,我就割了哪里,迟早有一天,我要这天下,换了人间!”
“大宋不灭,中华长存,改朝换代并非一夕间能完成的,有我长孙弘在,这片大地,必将耀目于世界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