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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慕少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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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那年,他被阿爹领着去探望压入牢中的母亲。

那日天降大雪,视野里白茫一片,当他快至宫门,抬头仰望,只能看到一个被裹成球状、粉雕玉琢的女童。

那女童很小,看着比自己还小,两侧均梳着短髻,一双水灵灵的圆眼从裘帽下探出,乍一看像只小鹿,很是讨人欢喜。她在宫墙边上坐着,两腿极其不安分地前后晃动,一副天真烂漫的娇蛮模样。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来。

他记得当日脚踩盛雪发出的“咯吱”声,记得自己低头缘着地上前人走过的车辙,任阿爹牵着向前行走。

阿爹路上甚少说话,只是在踏入宫门前对自己说了句:“夜儿,莫要胡乱言语,切要谨记。”

现在想想,阿爹应是怕自己随便说话,惹恼旁人,招致些不必要的祸端,可那时自己却不懂这些,心里憋着的疑问在见到阿爹的肃容后均换作似懂非懂的点头。

他发誓,若不是那女童接下来做出的举动,他真的会把她遗忘,一如好多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过路人一样。

女童为自己的顽劣行径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右脚上的绒鞋经不住她的晃悠脱落掉地,刚好掉在他的身侧。

他被吓一跳,还是捡起了那只没入雪地的鞋。

它很厚实,质地也很好,边侧针脚细密,显露在外的丝线甚微,一看就知出自宫内顶尖的匠人之手。

他正出神,突觉手上一空,原是手中绒鞋已被从宫墙上一跃而下的女童夺去。

“谢谢姐姐!”生怕他听不见似的,她喊得极为响亮,又当他和阿爹的面往那雪地上一坐,把绒鞋穿上,又爬起来,,生龙活虎般拍尽黏在棉裤上的白雪。

他起先一怔,反应过来后涨红了脸,偏偏发作不得,孩子气地辩解道:“我才不是女孩子!”

“哦?”她歪头想了想,突然身子前倾,脸颊凑到自己面前,“长得这么漂亮,还说自己不是女孩子,撒谎!”

他的脸红得更厉害,往后退了一步,扭过头嘟囔:“说不是就不是!”

她一脸认真:“赤凌说,说谎的人鼻子会长长的,你可得小心点。”

他便噤了声,不再搭理她。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啊?”许是她的举动太过荒唐,阿爹拦住她笑着问。

“父王告诉伏音,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讲话,我既不认识你,怎能告诉你我是谁?”说着,她冲阿爹做了个鬼脸,撒丫子跑上了宫墙,留下他和阿爹面面相觑。

“伏音?”他仰头看向阿爹,面露疑惑,“哪个伏音?是那个害母亲被抓的伏音吗?”

“整个空灵幻界哪里还有第二个伏音?”阿爹默叹,蹲下帮他整了整绒帽,“不过夜儿,这怨不得她,命运无常,这哪是她能掌控的事?”

那时,他却难消心头怨恨,将母亲遭逢的不幸全全归咎到那个名唤伏音的女孩上。

现在想想,这才是她和他的初见,自他从雪地中捡到她的那双鞋起,一切就已注定了,注定他会在几年后的那棵榕树下与她重逢,注定那个如鹿般灵动的女子,会在往后日与月的更替间慢慢嵌入他的心扉。

命运的捉弄,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

在河畔寻她,怎会突然忆起很久以前的事呢?

他想不通。

兴许是因长街灯明,视野里有几个妙龄女童稳坐桥边,有意无意晃着腿,才让自己想起了过去的她吧。

血咒的感应越来越微弱,胸腔的刺痛感较在酒馆时已有了明显的舒缓,这就说明她应在某处得到了很好的诊治。

容玦的脚步渐渐慢下去,桥上湖边的嘈杂声多到快要将他淹没。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有个梦想,想成为她的盖世英雄,能在她最需要自己时出现,可事与愿违,好像每一次他都不在,甚至在朝夕相处近十载后,需经他人的提醒才能辨识出她。

其实若不是付小林早间提醒他,他压根不会把阿蒙沙跟伏音往一处想。

人人都道他容子夜倨傲,却不知,他骨子里实则极度自卑。

正如若干年前,她都未曾留意到他,他就仓促地低下头一般,仿佛再多看她一眼,就是对神灵的亵渎。

没错,亵渎。

面对着她,在他身为戍边将军之子的时候,他心里涌出的就是这种自卑感,更别说得知自己身上流的是裴渊之血时了。

此时,圆月以烟花为伴,偕同升至高空,其光芒散落浅川各处,亦遍及两畔,孩童向大人讨来银两,到卖货郎那里买来花灯互相玩赏,老人将铜钱自桥头投入许愿池中,闭目合手祈求来年平安,庙前苍柏扯着一条条迎风作舞的红线,红线中央栓着一根丫杈,两头牵着相恋的青年男女。

一切都是那么安乐祥和。

容玦走过喧闹的街市,看路旁灯火明了又暗、熄了又亮,最后注目于河畔一侧,河畔中央有一只船舶,船舶之上有一戴草帽女子摇着桨,待看清楚,竟生硬地停下脚步,最后飞身踏波寻去。

那一刻,他觉得浑身涌动的血液都变得苍劲有力起来,可真正到她面前时,却像个霜打的茄子,止住了原先预备的动作,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子夜?”她困惑极了,打了下他滞留半空的手臂,笑问,“你这是做什么,小别胜新欢?”

容玦讷讷收下手臂,小声说了句:“你说是便是吧。”烟花不合时宜地响起,将他的声音尽数掩了去。

“你怎么样了?”“那位姑娘呢?”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均是一愣,倒是伏音起先回过神,顺着他的话答:“我不过是在灯市游玩,能怎样?倒是你,不跟你的那位故人叙旧,反倒来了这里,不怕她生闲气?”她调侃着,又将头上草帽撤下,冠到他头上,“你身份特殊,穿着这身月白衣裳太过扎眼,还是戴上它遮挡为妙。”

戴上个草帽就能遮住月白衣裳反射的光辉了?容玦哭笑不得。

“是我的错。”

在给他系草帽上的细绳时,伏音听他如是道,不免手指一僵,表面却装风平浪静,回问:“哦?侯爷何错之有?”

“我早先知道那人是假冒的,所以将计就计,在酒馆里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对不起;”他一边诚挚说着,一边拂落她的手,将草帽帮她重新戴好,“是我自负轻敌,以为他们是冲我而来,害你落入险境,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伏音听着愈发害臊,见他还有说下去的趋势,忙道:“你还打算凑出个排比句吗?”

容玦一本正经:“正有此意。”

伏音:“……”

“其实我……”容玦本想说出真相,告诉她不必继续遮遮掩掩,自己已知她是伏音,可话刚溢出嘴边,便生硬地咽下了。

因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以前出于自卑,他对伏音放出狠话,可现在不同,她已是他的妻,他不能再以“为她好”的名义,独断专行地把她推远;也不能如当初洛羽觞所言,掩藏真相,瞒她一辈子。

后者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可他知道,伏音不喜别人欺瞒她,这样做长此以往,即使不暴露,对她而言也是极不公平的。

他不能这样自私,让她一辈子活在自己谎言之下,不若,将真相告之,把选择的权利留给她。

可是……

容玦思忖。

伏音本想等容玦把话说下去,却见他刚吐出几个字又倏地停住,便轻叹一声,率先开口:“其实你已经知道我是伏音了,对吧?”

容玦抬眸,讶然。

“在酒馆时你就有所怀疑,现下已经证实了对吗?因为血咒?”她接着说,“我在河畔遇到一个江湖术士,他赠我一幅画,并向我示警,告知我你可能的意图。我本想依他所言回酒馆寻你,但途中遭人埋伏,误入船舶,又怕你真落入他们的圈套,索性用了上古秘术,催动血咒自爆身份,进而把你引来。”

据他了解,压根不存在什么能催动血咒的上古秘术,她应是在途中被歹人所伤,怕他担心才编出这等谎话。

容玦看破不说破,却听她道:

“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对吗?要不也不会在看到那人假扮的我时那么失态,也不会在血咒生效时四处寻我,在看到我时转瞬就越到我面前。子夜,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我知道你喜欢我,那你能否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我想听你解释。”

“伏音,对不起。”他说。

她却笑:“你看,你总是这么说,对不起我这儿,又对不起我那儿,我至今都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对不住我,侯爷说来说去,好像就喜欢说这一个词,可我想听你解释,不是想听你说什么无关痛痒的‘对不起’。”

“裴渊是我的生父。”容玦如是道。

河灯接踵抵住船舶,磕磕绊绊,好似撞在他心间。

“围猎那日,我看到付伯写给我的信,上面记有我的身世……”容玦说这些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想过伏音得知真相后的万千做法,想着就算此时,她朝着自己心口插上一刀,他也任由她去,不会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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