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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连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天璃皇宫里一片白茫。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做活做得累了,跑到这里堆起雪人来,笑声脆得银铃一般,一串一串飘到萧逸的耳朵里。
亭子里的男子执起杯盏饮了一口酒,动作缓慢而优雅,浓烈的酒气呛到鼻喉里,往胃腹钻去,驱散了一些化雪的寒气。
林麒站在一侧有些头痛,他这主子兴致倒好,天寒地冻地,跑到这里来喝酒。
虽裹着黑狐大氅,身体也强健,但就这么站着受冷风吹,铁打的身子也不舒服。
“你就该放去军营里历练历练,来了趟天璃,天天叫冷。”萧逸斟了一杯酒递给林麒,林麒接过去一把倒进嘴里,嘿嘿干笑。
“我哪比得了主上,十岁就去了军营。”
萧逸眸子一暗,他的眼睛极深邃,呈出一种清透的棕褐色,睫毛长而卷,男子中鲜有这样好看的眼睛。只是他的五官本就极俊美,因此这承了他母亲风韵的眼睛,反倒不那么鲜明了。
“听说那丫头裁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点笑意,鲜红的薄唇微微上扬,面部极其柔和。
林麒觉得这点上萧逸和天璃的墨子卿有些像,说起话来都叫人如沐春风,却又有着本质的区别。萧逸虽带笑,内里是冷淡还是亲近,旁人总能明显感觉出来。墨子卿虽是一副和气的样子,可心里的真实意思却叫人捉摸不透。
“听说是,天璃太子还去探望过了。”
萧逸转头看向远处嬉笑的宫人,那点笑意一点点收起来:“那丫头不如他哥哥讨厌,只是近来的天象颇有些古怪了。”
“是啊。”林麒附和,“来天璃这么久了,偏偏昨晚出了这天象,而且啊……”
林麒的声音小下去,凑到萧逸跟前:“那公主昨日还病得凶险,就是今早忽然就听说好了。”
雪地里,一个素色披风的宫人低着头急急地从小道上穿行。萧逸所居的庆阳宫虽是宫里极好的位置,从后门出来绕个弯,却可以到此偏僻之所。
庆阳宫里不知有多少天璃的眼线,萧逸反喜欢和林麒躲到这里来,聊天畅饮,落个清净。
看见那宫人从一扇小门穿过去,萧逸的眼神一暗。
“是永乐宫的宫人?”林麒也认了出来,“那里能通到什么地方去?”
萧逸指腹缓缓摩挲着杯盏上的凸出的盘龙图案,林麒灵机一动,便“嗖”的一下窜出亭子,追着那宫人过去了。
江玥站在窗前,冬天的窗纸多增了几层,糊的很是厚重。她将窗户推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瞬间起了一层湿意。
外头院子里走动的兵卫,穿深冷颜色的铠甲,紧握刀剑伫立着,更添了几分冷意。
看见江玥把窗户打开,阿环吃了一惊,赶忙过来关上:“公主可不能受风,快回床上歇着。”
“他们是什么人?”江玥眉头一皱。
从装束来看,绝不是永乐宫的人。
“这……”阿环一愣,“自是陛下担忧公主的安危。”
“因为近来永乐宫……有些怪异……陛下担心永乐宫里混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怕扰了公主休养。”
阿环吞吞吐吐,她得了吩咐,不许将凤魂、贪狼星这类东西告诉公主。若凤魂真与公主沾上关系,与东泽的婚事定是成不了的。公主贪恋萧逸,若因此忧虑,旧疾发作,可就不得了了。
“公主安心养着就是了,大婚在即,陛下也是为了让公主能够平平安安地嫁给萧皇。”
想到公主的婚事,阿环喜上眉梢,将刚刚熬好的山药薏米粥放在桌上:“公主不是要吃些清淡的去去药味,来尝尝这一道。”
江玥心有疑惑,也就不再询问。
喝了半碗粥,帘子被掀起。
素心亲自往役宫跑了一趟,回来以后换了身衣裳,以免将路上沾染的寒气带给江玥。
江玥见她虽换了衣裳,头发上却还有些湿气。也就搁了勺子,对阿环道:“你出去叫他们小声点走路,吵得我耳朵疼。”
这些精兵都是专门训练过的,虽穿着厚重的靴子却能行走无声,自然吵不到人。阿环心知这是江玥支开自己的由头,也就乖乖退出去在门口守着了。
“公主,役宫里的嬷嬷说,江庶人是昨儿夜里没的,今天早上在枯井里看见了,还没人下去捞呢。”
素心低着头回秉。
公主让她去役宫看看,果然惠妃就殁了。虽好奇公主为何料事如神,又忽然对没什么往来的惠妃感起兴趣,但她久在宫中,自然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
“嗯。”江玥又喝了几口粥,“这事,你可回过太子殿下没有?”
素心本来疑惑自己该回太子什么,心思一转想到江玥话里的意思,立刻慌的跪倒下来:“奴婢是公主的人,怎会回太子的话。”
江玥捏着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眼里的笑意叫人摸不着意思,“那可曾报给皇上?”
不呼“父皇”,却唤“皇上”。
素心心里有些泛起了迷糊,直了直身子:“自是报了,不过陛下似乎没有说什么。”
“知道了,下去吧。”
薏米粥再热乎,江玥也觉得自己忽然陷进了一个冰窖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心都要给冻住了。
曾经的万千繁华转眼成空,红颜已逝,香销枯井。她早没有资格乞求皇帝的一点怜惜。
前世,她爱的人将她推进死亡之狱;而宠爱她的,也被她的背叛伤得心冷如斯。
桌上的粥凉了,她走出宫殿,听见廊上的小宫女聚在一起谈笑。
“知道么,陛下新得了一个美人,宠爱得很呢。”
“怎么着?”
“便住在万福宫里,乾明宫的后头。”
“那的确是盛宠了。”
江玥压低了黑鹅绒斗篷的帽檐,缓缓从廊下花草的夹道里走过去。
即使是冬天,也有如春的景致盛开在这富丽的宫殿里。
不过是万花之中的一朵,偶有两日开得盛了点,枯萎之后,却会有旁的开得更盛的花儿替上来。
谁还会在意之前的那朵呢?
江玥无奈地扯出一个笑来,她实在想得太多,高估自己了。
夜色渐深,整个皇城归于寂静,只听见寒风呼啸的声音。
江玥换了一身简单的便装,趁着他们都熟睡了从永乐宫里偷偷出来,从小道拐进役宫。
雪白日便停了,路上的雪化了一些,走在上头有些冻冰,一脚下去,“吱吱嘎嘎”的。江玥险些滑倒,只得老实地走在铺设的草垫上。
去见自己的尸体,听来的确匪夷所思。
她强按下心内的迫切与恐慌,急急地走着。却不知道夜色里的前行,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
亭里的男子,身形隐在树木的阴影里。他炯炯的目光锐利地随着黑袍的女子移动,疑惑漫上心头,看见江玥走进白天的宫人进入的小门,便放下手里的杯盏起身了。
江玥“死”在役宫的西北角,这里仅靠后门,有一排庑房,常作为宫里施暗刑的地方。宫人若被打死了,直接从后门拖出去,扔到宫外的乱葬岗上。
因此,平常,尤其是这样的夜里,是没有什么人敢过来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井,听说有不少宫女的孤魂在里头。
江玥原先也害怕这些,但想到自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原也该是只野鬼,也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一阵风过,江玥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便凑到了枯井的跟前。
“是谁把你扔进去的?”
她颤着声,一开口,冷风就灌进喉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昨日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那些刑罚,那些扑在脸上的刀子,那些狠毒的目光,那些疼痛,都清清楚楚。
最痛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她受尽磨难,还是夭折在了腹里,不见天日。
其实何止是昨日,这几年,日日痛着。
江玥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夜里黑漆漆的,枯井里也黑漆漆,她什么也看不清。
“放心,那些我所受过的疼痛与屈辱迟早有一天我会加倍还回来的。”
她蹲下身来,手指攀着冰凉的井壁,眼泪凝结在脸上。
“从前的江玥已经死了,被弃在这枯井里。如今的我,自不能和从前一样。”
“我背负的何止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我整个江家的,都在我身上了。”
她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扔进井里,落下的尘土便和黑暗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清。
“好好去吧,不必受欺负,也不必再忍耐。”
她絮絮念叨着,忽然听见后头一声笑。
“公主好兴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