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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廖一凡已稳稳地坐在了他的办公室里。
电脑开机还未完毕,周斌一脸憔悴地冲进他的办公室,将手上的一叠资料抖落到他的面前:
“老大,新的分析报告,几个数据我又再次确认了一下,不会有错。你先看一下。”
对于周斌而言,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老板廖一凡,始终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同事都知道周斌的傲气,毕竟周斌天资极高又一路顺风顺水。相反的,廖一凡虽说天份不输周斌,却和周斌完全不是一种风格,始终有一种与人群的疏离感和一份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沧桑,老成到公司里那些年过半百的老江湖都不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很多时候大家都摸不清他的来龙去脉。偶尔他深邃的眼睛沉默望着你的时候,甚至让人感到一丝压顶的紧张:因为你搞不清楚他下一张牌是什么。不少人看到不可一世的周斌屁颠屁颠跟在廖一凡后面的样子便笑着嘀咕,这分明叫做“一物降一物”。对此,他解释说:
“你们知不知道,人生最孤独的,不是没有朋友,而是没有对手。这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切,你们不懂!”
廖一凡抬头看了看他那张憔悴的脸,心里有些感动。周斌跟着他已经五年了,人聪明工作又刻苦,加班加点从来没有怨言,还经常主动替廖一凡解决了很多麻烦。
“老大……”周斌睡眼惺忪地凑近他道:“我知道今天很关键,但我早上得去趟医院,有个小手术要做,一周前就安排好了的……做完我保证立刻回来!”
“你出了什么问题?”廖一凡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直肠下端静脉曲张。”
“说人话。”
“痔疮。”
廖一凡皱了皱眉看着他,嘴角轻轻笑了一下道:“去吧,材料我来看。另外,叫昨晚加班的,现在赶紧回去补觉,下午三点之前到办公室,这个项目先放一放,今天晚上还有场硬仗要打。”
“放一放?这么关键的时候,我们一放茶就凉了!”
“放着,先想清楚,”他迟疑了一下,“至于你……给你放假,什么时候可以自由直立行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好吧,老板说了算!”周斌拱了拱手,一副如获大释的样子,走了出去。走廊上随即响起他打电话的声音:
“老大说了,叫兄弟们回去睡觉,三点集合。你赶紧叫Angel把关于KC Capital老大的信息给我挖出来。对,尤其是任何与新风速递和旭日乳业有关的事情……睡个屁啊,你告诉她,五分钟后再不起来,明天去找新工作去!”
他侧头听了听,暗自微笑了一下,随即沉思了许久。许久,仿佛一末灵感闪现,他突然坐起身,转而埋头对着电脑噼里啪啦不停歇地打了起来。
天色已经大亮,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旁边的打愈适时地开始有不间断地一页页纸出来。
廖一凡深呼吸了一下,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阳光。这是新的一天,他在今天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办公室门突然被一脚踢开,鼎盛资本的另一位董事总经理李立军拿着一份合同冲进来。像是生怕办公室外的人听不到一般,他大声咆哮道:“新风速递为什么只进了50%的量,你对投委会有什么解释?”
廖一凡心情烦闷,瞟了他一眼,沉着脸道:“没有。”
“没有?!”李立军噌地将合同丢向他,“要不是我看到合约,你打算瞒大家到几时?什么时候开始批给你的项目,你都可以自作主张都不需要大家商量了?”
“批给我?你是高估你自己搞不清楚状况还是低估其他人的智商?这里的哪单投资是你找的?每年分利益的时候你冲在前面我不计较。但如果你要找存在感,那么在商言商:你要么干活,要么闭嘴。”
“我看你这些项目哪个都有猫腻!年轻人不要太嚣张!” 李立军正涨红着脸反驳,秘书陈晓走进来。她递给廖一凡一个文件夹,有些迟疑地轻声道:“KC Capital新上任的大中华区总裁Kent Lou的资料,看姓氏是个华裔,但除了知道他毕业于普林斯顿经济学系之外,找不到任何信息,连张照片都查不到。“
廖一凡寥寥翻看了一下,恼火地将资料扔给李立军,一个凌冽的眼神不客气地扫向他:“项目被人家抢了,你们在干些什么?这50%都是我好不容易费劲挤进去的,你有时间查我不如去查查这个人是谁,想要干什么!“
“早晚你会知道嚣张的代价!“李立军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辞,半威胁半愤怒地摔门而去。
投资界的生存空间比其他的办公室政治要恶劣得多,没有什么温情脉脉可言,抢、砸、骗、打的剧情每天都在上演。没有几把刷子、没有做事的决绝和手腕,没有强大的个性和随时撕破脸的蛮劲,断然没法在这个每天都上演你死我活,up or out的环境里呆长久。
尽管早已习惯这样的桥段,但今天此刻,廖一凡还是难以平复内心的无力感。他双手撑着办公桌,感到疲惫与饥饿同时袭来。
楼下的中式早餐连锁店刚刚开始营业。他带着难以名状的心情推开门,坐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叫了一份套餐,边吃边打量着餐厅里的一切。
刚刚加入鼎盛资本的那一天,他讶异地发现他的办公地点居然就在这间餐厅楼上。这些年来,他经常在觉得疲惫不堪的时候,来这里早餐,给自己动力,好精神抖擞地继续一整天披襟斩棘的生活。
十五年前的他,还是刚刚插班进这座城市一所普通中学初三的学生,当时还不满16岁,根据规定还不能在社会上有正式的雇佣关系。姑妈身体不好,姑父又对他有所忌惮和反感。在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庞大城市里,他知道自己的处境艰难。当时的他提出两个要求:他要一个身份,一个满16周岁可以工作、可以养活自己的身份。还有,要找一家可以寄宿的学校。
姑妈有些心疼他,坚持要留他在家里住,好说歹说都不同意。姑父则看似深思熟虑实则顺理成章甩包袱般地劝他姑妈:“你就让他去吧,你现在对他再好,他记不住的。他要打工、他要自立,你就让他试,等他不行了来找我们,那时他才记得我们的好。”
也许是这几句话起到了作用,姑妈没有再坚持,到处托人找关系,办了收养证明,好歹给他弄了张身份证。姑妈也姓廖,他又长得有些姑妈的影子,于是老师同学朋友也都以为:他跟着妈妈姓,因为搬家从别的地方转学过来。至于“别的地方” 是哪里,似乎也从没有人真正在意过。那时,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家连锁餐饮店里打工。
现在的他,早已远离了当年艰难的处境。可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自觉地将自己深陷于忙碌和紧迫之中,换一种方式继续用力地生活、挣扎、抵抗,仿佛如此才能填补心底那份难以弥补的无止尽的不安与被抛弃感。
一阵风似的,叶小眉推开餐厅的门。刚坐定,就急不可耐地拿起电话:“苏原!我终于想明白公司说不会有事是什么意思了!你看今天港股的新闻了么?”连珠炮似地清脆声音。
“对啊,野金医药公告股权变动,KC Capital昨天入股了,今天公司公布专家报告,股价疯涨啊!啊?你昨晚通宵?!赶紧回去睡觉去,不跟你说了!”
廖一凡有些好笑地看着几口干完两个包子又风风火火冲出门去的这个姑娘,边又若有所思地想着她的话——KC Capital,究竟是料事如神,还是内幕龌龊呢?
初春的申城还是寒意袭人。廖一凡喝着暖暖的豆浆,远远看着门外。对面汇丰银行大楼门口,苏原披着一件长大衣从里面走出来,掩饰不住熬了一夜的困倦,脸色苍白地冲那个向她挥手的男子嚷嚷:
“说,大清早的,你来干嘛?”
吴以民笔直站在花坛边,清瘦端正的面容隐藏不住温情的笑意,头发被风吹得有些紊乱,鼻尖红彤彤的。他呵着气,从大衣口袋里故意噌地拿出一袋锅贴递给她,“上午要上一台重要手术,可能要一整天。这几天都没见到你,你妈说你最近都加班熬夜,不过来看看你不放心啊。”
苏原看着锅贴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接过袋子从里面抓了一只放进吴以民嘴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干这一行,熬夜加班那是多正常的事情,累了倒头也能睡一会儿”,边说着边打了声哈欠,“倒是你,脑外科手术,稍微手一抖,人家就傻了,你得醒醒”,说着砰砰两拳结结实实地揍在吴以民胸口。吴以民咧开嘴笑得灿烂。
“快回去吧,天还冷着呢。“苏原嚼着锅贴嘟囔着。
“嗯,那我先走了,你早点回去休息……照我说,唉……“吴以民沉默了一下,“你就别干了,咱们都快结婚了,以后你就安心呆在家里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搞那么累何必呢,天天飞来跑去加班熬夜的,今年我就升主任医师了,以后我养你!”
苏原白了他一眼,“我可不要你养。再说,什么快结婚了?趁早死心,我喜欢天马行空的日子,自在!”
她知道吴以民是懂她的,她们的母亲曾是同一家医院的护士。父亲苏棉衡遇到母亲的时候,美丽而又单纯的母亲温柔可人、低眉顺眼。习惯了尔虞我诈环境的父亲,没过多久就把她娶回家了。当时多少人羡慕她的母亲,嫁给了好人家——苏绵恒的衡泰集团,是申城首屈一指的集地产、金融、餐饮、娱乐为一体的庞大产业链,旗下有2家海外上市实体、控股十几家金融机构、参股近三十家上市公司,因为体系复杂,渐渐地大家就讲不出那些错综复杂的公司名称了,统称“衡泰系”。也许男人婚姻就是想找个安静放松的地方,而女人的婚姻仿佛就是人生的全部,尤其是丢了事业的女人。
苏原母亲就是如此。父亲谈生意、开会、出差,她一刻不停歇地追问所有和女性有关的问题。久而久之,苏绵衡烦了厌了,干脆搬到了其他人那里,据说还有了不止一个——孩子。所有给他生了孩子的女人,都掌管他集团下的一块业务。留下苏原和一个日渐抑郁歇斯底里的母亲,在宽大冰冷的房子里,用一个苏原厌恶的词——“了却残生”。
苏原知道,母亲没有什么错,但却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她的人生变得如此没有选择。这条路不再有出路,而她明显对生活毫无还手之力,离婚与她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苏原从小见到的家庭都是冰冷的,大房子、大阳台、好多好多玩具,父亲周围花枝招展的女人和一堆她永远不想见面的“弟弟妹妹”们。父亲的集团对她而言,不想粘手,也粘不起。她只想做一个律师:一个除了需要脑子其余都不需要的专业人士。这样的工作能让她感觉踏实,她可以不用担心容颜老去、不用害怕和新人竞争、也不用在乎世俗关于女大当嫁的观念。她发誓自己的人生,绝不再走母亲的老路。爱情或是婚姻,她从来都不需要。这么多年安静冷漠的生活,将她锻炼得冰冷。“冰冷”,突然恍惚一瞬她又想起了那张惊鸿一瞥,看似温和谦逊的“冰冷“的脸。
吴以民早已习惯了苏原,也体谅她,所以从来没有逼迫过她。他生长在单亲家庭,母亲据说很早就去世了,他和父亲一起长大,能够懂得对感情永远向往却充满胆怯的感觉。但他想:也许慢慢的,他就能够温暖她吧。或者说,他们就能够彼此温暖了吧。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那我走啦,开始之前还得做点准备,周六我爸生日,你带妈一起去,别忘了。”
想到母亲,苏原的心情又有些低落下来。
“好啦,”苏原苦笑着挥了挥手,又打了个哈欠,“知道了,快走吧。”
楼天宇的车经过大楼门口去往隔壁的汇通大厦停车场。司机此刻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老板,问道:
“楼总,王助理说您今天中午和旭日乳业的林总吃饭,咱们得稍微早些走。11点最好能出门,我查了下,林总那边订的餐厅附近有家医院,附近的道路都比较拥堵。”
“好。”楼天宇看上去也不像是爱说话的人,回答简单直接。
他扫了一眼窗外,苏原背对着他,只是一个修长的身影。吴以民腾出一只手,将她的大衣帽子小心地盖在头上,轻轻拍了两下。楼天宇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温馨的画面看上去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