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七奶奶

七奶奶的一生是无比艰辛的，年轻时候被抛弃，中年生养四个孩子，第一个就夭折了，晚年的生活里剩下一个疾病缠身的七爷，一个光棍的瘸腿儿子，还有一个不冷不热的二儿媳妇，一个怕媳妇的二儿子。在这篇文字中，我唯独没有介绍的是七奶奶的那个小女儿建芳，建芳是七奶奶一生唯一的安慰，这姑娘在这个家庭里从来不多说话，没事就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后来考了师范。我也不怎么常见她，但是那几年她给我讲了不少书里的故事，让我也一定要多看书，她还给我讲了师范生活的美好，述说了对做一名老师的美好憧憬。后来，我也就真的看了不少书，我也考取了师范，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再后来她结婚了，调到了县城，我就很少再见她了。

等我师范毕业回来的时候，晚年疾病缠身的七爷已经去世了，听母亲说，七爷走那天一直在哭，手里紧紧攥着七奶奶的手，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当了老师，很忙，有时候半月二十天的都没能见七奶奶一面，有时候见了她，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握住我的手，但她已经够不着摸摸我的头了，就一直夸我长得高，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和满头的白发，看着她只能拄着棍子走路，有时候我的眼里都会含了泪。

后来虽然医疗条件好了，孩子生病了能得到更及时的治疗，但在农村依旧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孩子晚上莫名其妙地哭闹依旧要抱到七奶奶这来，这么多年，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在这儿一点点安静下来，也让他们愁眉苦脸的父母舒展了眉头。

我见到七奶奶最后一次驱邪，是在美芳的家里。

美芳的大儿子已经读小学了，还有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儿子，但是美芳依旧没有改了她那份傲慢与刻薄。她有了两个儿子，就像把建义住的那个院子要过来，让建义去随七奶奶住，她想早一点给俩儿子置办好院子。沉默寡言的建义直叹气，他心里也生气，因为他无儿无女，将来这所有的院子和田地都会是美芳一家的，这美芳却太操之过急了。

那段时间，美芳的两个孩子开始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惊厥，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闹，扰得美芳心烦意乱。这大儿子居然在放学的路上连续摔倒了几次，走在平坦的路上也能摔得鼻青脸肿。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只得去求七奶奶。七奶奶颤颤巍巍地来到了二儿子的家里，其实她心里已经猜到了原因，她这个做事尖酸刻薄的儿媳妇急着占下大伯哥的院子，应该是惹着了已经去世多年的晓红，这里毕竟是她结婚成家的地方，这里毕竟还生活着她的丈夫。

七奶奶坐在了床沿，俩孙子明显精神都不怎么好。七奶奶问大孙子：“孩子，你告诉奶奶，这些天你都看到过什么让你害怕的东西了。”大孙子结结巴巴地说：“奶奶，这些天我老是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奶奶你看奶奶你看，她就站在我家门口面……”一句话让美芳差点没有吓死，她哆里哆嗦地说：“我的乖儿子，你快……你快告诉妈妈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孩子说：“她身上都是血，她的肚子好大啊……”美芳听完这句话扑通一声就冲着门后跪下了，“嫂子……嫂子……你饶了孩子们吧……那院子我们不要了……再也不要了……将来一定让孩子给大哥养老送终……你快走吧……”美芳浑身哆嗦得不成样子。七奶奶站了起来看着门口，泪水在她沟**壑的脸上流着。“乖，晓红啊，我的好闺女，娘知道你心里委屈，我算着啊，你应该早都回到天上去了，你回来还是挂念着你那一样苦命的丈夫啊……美芳说了，不赶建义走了，还让孩子给他送终……我的乖孩子，你就放心走吧……”只听得门“咣当”响了一声，孩子说那女人哭着走了……

后来，我结婚了，也有了孩子，也带着孩子去找过七奶奶，七奶奶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小女儿常回来照顾她，那美芳确实收敛了很多，建芳不在的时候也能按时送来一日三餐。七奶奶的眼睛确实已经看不清楚人了，有时候我去了也得告诉她我的名字，她越来越多地在床上躺着，但只要有人抱哭闹的孩子来找她，她还是挣扎着坐起来，等孩子不哭闹了，七奶奶才又重新躺下。

七奶奶去世前，我见了她最后一面。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干枯而冰凉。七奶奶再一次告诉我，人啊，活着不容易，但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人生在世要记得多行善事，我攥紧她的手告诉她，我都记在心里了。临走，七奶奶告诉了我一件让我惊愕无比的事，这件事压在七奶奶心里几十年了。当年她嫁过来生下的第一个女儿，其实不是不小心捂死了，是当年她感觉到了七爷的苦恼，担心这个不属于七爷的孩子将来受委屈，也是太年轻了，七奶奶就一狠心用小被子把孩子给捂死了。这件事一辈子就沉沉地压在她的心里，她用一辈子行善去偿还去赎罪，直到临死仍自责不已，也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我看到七奶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轻轻抹去七奶奶眼角的泪水，这才明白她曾经告诉我的那句话，人如果做了错事，也许就要用一辈子去赎……

七奶奶走了，走得很安详，她的那间小屋子，永远地封存了起来，一个世代，就这样结束了。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已人至中年，每一天都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不停奔忙着，偶尔路过七奶奶的那个小院子，还会想起她来，我也记着七奶奶说给我的那些话，努力做个好人。每当我累了烦了的时候，常怀念七奶奶的手抚摸我的头的感觉，我多么想再感受一次，在七奶奶面前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春末夏初的一天，我开车去市里，回来的时候正是中午，连日的劳累让我疲倦不已，眼看着就快到家了我居然打起了瞌睡，恍惚间车快速地打着滚冲进了路旁的沟里。我挣扎着从撞得面目全非的车里爬出来，毫发无损。

我抬头望着那刺眼的阳光，我又一次看到了七奶奶，她就在那阳光里。

我站在路边，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