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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尊浮屠位于白马寺最为显眼之处,它的底座是大理石铺就的高台,而它四周已经建好了精美的浮屠院。这些浮屠院也样式不一、各具特色,着实令人赏心悦目,由魏国最负盛名的巧匠马钧监造。
而马钧何许人也?
马钧,字德衡,扶风人。敏而好学,精于巧思,聪慧过人,喜好机械发明。他改良过诸葛连弩,使其威力增大五倍;发明了龙骨水车、水转百戏;重现了轩辕皇帝发明的指南车。然而由于他不善言辞,又被朝中官员排挤,使得他从未受到重用。马钧原本希望借着修建至尊浮屠的契机,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一任务,取得皇帝曹叡的赏识,从而让自己的发明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只是,眼下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惑中,日渐沉郁。
傍晚时分,其他僧人齐聚斋堂用饭,因近日时机特殊,玄际禅师便陪同其他非佛门弟子一起在客堂内用饭。
韩龙看着这一桌的饭菜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寺院的伙食竟如此丰富,有鱼有肉,菜色齐全,香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没想到啊,没想到,看着寺中僧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还道你们的饭食是索而无味的,可眼下这桌上的伙食可不比王公贵胄要差吧。”韩龙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地说道。
玄际禅师回答道:“小施主有所不知,七月十五本寺将举办法会祭祀秋神白帝,祈求恶鬼勿扰世人。那时,陛下也将与会,共同祭祀祈愿、荐享祖先。因法会持续时辰较长,陛下体谅寺中僧人,因而送来了大量食材作为补给。只是这肉糜难以久存,因此仅在这些日子里才有鱼肉可餐。”
“话说回来,你们佛门中人也能食肉吗?”韩龙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不错,小施主为何发此疑问?”玄际禅师不明所以。
韩龙看着玄际禅师的眼睛,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据我所知,佛门中人严禁杀生,可是如此?”
“正是。佛门首戒:不杀生。”玄际禅师双手合十。
“可是寺中僧人食肉不是犯戒了吗?”
“老衲不知,五戒之中,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蔽寺僧人究竟所犯何戒?”
韩龙暗道:“这老和尚还在装疯卖傻!”
“食肉便要杀生,杀生便犯了杀戒。”韩龙道。
“非也,此肉并非寺中僧人所杀,而是由山下佃户宰杀之后运上山的,寺中僧人未犯杀戒。”
“买卖促成杀害,这些禽类因贵寺购买而遭杀害,与贵寺僧人所杀有何区别?”韩龙觉得自己的质问天衣无缝,看玄际禅师要如何应答。
“此谓三净肉,食之无妨。既然小施主困惑,那么便由贫僧为小施主解释一二。”玄际禅师心平气和地为韩龙解释道:“三净肉需具备三个条件:一、眼不见杀;二、耳不闻杀;三、不为己所杀。陛下知寺中戒律,因此交由佃户杀生,再由朝廷将肉食收购并运来白马寺,由此便可避开戒律所束,食用三净肉。”
韩龙颔首道:“大师所言极是,佛祖慈悲,严禁杀生,但除鸟兽外,草木亦有灵,人之日常饮食,不外五谷杂粮,若皆以杀生论,则寺中僧人当完全戒食。如此做法无异于自杀,自杀亦是杀生。”
玄际禅师眼前一亮:“想不到小施主年纪轻轻,所言却颇具禅理,尤其是那句‘草木亦有灵’,这等见识便胜过不少寺中僧人!”
韩龙被玄际禅师这一夸赞,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但仍然故作姿态地说道:“大师谬赞了。”
原本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马钧,突然起身,朝玄际禅师施了一礼,道:“求大师救我!”
韩龙与段御九面面相觑,不知道马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玄际禅师向马钧摆了摆手,道:“马施主请坐,何事需要老衲相助,但说无妨。”
马钧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至尊浮屠,道:“眼下至尊浮屠即将完工,可我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近日竟然发现整座浮屠开始无故倾斜。”
韩龙大奇,问道:“浮屠怎么会无故倾斜,莫非是你们在施工中出现了某些纰漏?”
“这……”马钧焦虑地回想着至尊浮屠的监造流程,工序中是否存在着疏忽,不过片刻便觉头昏脑涨,失魂落魄道:“我自认为对于建造的工序管控严格,但……或许真的有什么大意之处也未可知。”
“在这里争论许多有何意义,至尊浮屠是否真有倾斜,我们前去一看便知!”段御九满不在乎地说道。
晚饭用完后,韩龙等四人穿过了由禁卫军看管的长廊,来到浮屠院中,至尊浮屠就建在浮屠院正中的高台之上。夜间的施工暂停,所有工匠都被安排到作坊中打磨石块、雕刻纹饰,为第二天的施工做好准备。至于至尊浮屠这里便由禁卫军掌管,到黎明之前严禁任何人再踏入浮屠中一步,即便是马钧也不行。
韩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至尊浮屠,显然近距离地观赏给他带来了更大的震撼。
“不愧是至尊啊,即使尚未完工,这种磅礴的气势就已然发散出来,真是壮观!”韩龙不住地赞叹道。
“圣上抬爱,能够让马某监造这座浮屠,已是三生有幸,可是……我……愧对陛下厚恩!”马钧不敢想象自己日后将如何再面对曹叡。
“德衡兄对自己的要求未免太过严苛,此浮屠在我看来并未有任何倾斜,我想魏帝也不会看出任何端倪,放心吧。”段御九打了个呵欠。
“也许是夜间灯光昏暗,各位看得不甚清楚,然而此浮屠确实正在倾斜,而且日益严重。倘若被圣上发现异常,触怒龙颜,我失职事小,若是牵连到其他人,我的余生必将在愧疚中度过!”马钧语气焦急恳切,不似作伪。
“马施主,请恕老衲直言,至尊浮屠倾斜之事白马寺上下皆无能为力,因缘造化终有果,自种因,自食果,一切责任应由施主自己承担。”玄际禅师缓缓说道。
马钧垂头丧气,他感到朦胧的夜色似乎愈发沉郁了。
韩龙突然对玄际禅师说道:“大师既为得道高僧,怎可口出损人之言,未免太**份了吧!”
玄际禅师对于韩龙的指责并不认同:“小施主多虑了,老衲只是实言以告,并无任何损人之意。”
韩龙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马监工显然因身受重任而产生焦虑,而长期担忧焦虑的心理令他产生幻觉,从而导致了他误认为至尊浮屠正在倾斜。而大师之言不但未助马监工开导心结,反而将所谓的罪过都推给马监工,令他倍添忧愁,这难道不是损人之举吗?”
“这……这……”韩龙的话语让玄际禅师无言以对,于是连忙向马钧道歉。
马钧仿佛没有听到玄际禅师的道歉,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凝望着至尊浮屠,自言自语道:“真的是我太忧虑了吗?”
韩龙有模有样地说道:“当年西汉的孝景皇帝与马监工此时的心态如出一辙,他因担忧各诸侯王会起兵叛乱,重蹈他父亲孝文皇帝的覆辙,于是削减诸侯王的封地,希望以此削弱各王侯的势力,以保证他们不起叛心。谁曾想正是汉景帝矫枉过正的举止,从而导致了七国之乱。而马监工担忧建造至尊浮屠时不和陛下心意,这种心态长期萦绕在心头,便易产生错觉。还好值得庆幸的是,眼下马监工只是产生了小小的幻觉,只消稍作开解即可,不必大惊小怪。”
马钧对于韩龙的解释心服口服,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闭上双眼默默为自己增加自信,再缓缓地睁开眼。此时马钧眼中的至尊浮屠高挺笔直,完全没有任何倾斜。他内心狂喜之情决堤,不禁手舞足蹈起来:“不斜了!真的不斜了!一切都是我杞人忧天!”
马钧重新振作后,对三人说道:“因我之误,耽误了各位许久,真是万分抱歉。还要多谢小兄弟字字珠玑,将我从歧路中引入正途,马某总算可以安心完成至尊浮屠余下的工序了。既然心结已解,我也是时候该回作坊去了,诸位自便,我先行一步。”
马钧辞别韩龙等人,先离开了。
玄际禅师由衷地对韩龙说道:“小施主悟性远胜他人,言语之中暗含禅机。于伙房中的‘万物有灵’之论,与适才对于‘过犹不及’的感悟,此番见解可谓世所罕见,足堪贤才。小施主佛缘深厚,不如皈依佛门,受三宝加持,来日修行必得大成!”玄际禅师言语之中对韩龙表达了极高的赏识。
“大师谬赞了,在下生性懒散,无心修行,只得有负大师厚望。”韩龙连忙推辞,让他去剃度念佛,他宁愿饿死。
“小施主切莫妄自菲薄,佛家讲究因缘,佛缘并非人人可得,与佛有缘乃天赐之机,如若盲目放弃,此诚可惜之至。还望小施主三思!”
白马寺虽建寺有百余年,但经历了大起大落后,佛教的传承一直难以为继。寺中虽然有众多僧人,但是他们大多数只是图一个安身之所,而并非真正向往入寺修行。佛法的传承日渐衰弱,玄际禅师迫切希望一名具有佛缘的人能够振兴白马寺,将佛法的精神宣扬至更遥远的地域。
韩龙撇了撇嘴,暗道:“这个老和尚是盯上我了,铁了心要我出家,我必须想个办法糊弄过去。”
韩龙挤出笑容,对玄际禅师说道:“大师所言如此恳切,倒令在下汗颜。但在下以为:佛在心中,不在身外。修行一事可不必循规蹈矩,外出游历也不失为一种修行方式。”
玄际禅师听了韩龙的一席话后,心中有所触动:“平日里对于僧人的修行不外乎早晚课和过堂,所识所悟太过有限,难以理解更深层次的佛理。或许外出游历也是一个曾广见闻的方法,但外界环境对于清修十分不利,若无极佳的定力,则容易误入歧途。”
玄际禅师思前想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小施主所言在理,然毕竟小施主年纪尚幼,易受外界蛊惑,为求妥当,小施主可入寺苦修一年,一年后便可出山游历。”
一年的时间对韩龙来说尚可接受,而且在白马寺中有吃有住,除了修行苦了些,其他的不值一提。
于是韩龙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