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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统领,何苦呢?你何苦要来看呢?”慢慢往外走的路上,婆子一直叹着气。然而,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叹了一声:“不过,你在这儿,他们还不敢太胡来。”
我木然地转向她,她却只是摇了摇头,轻轻把我推出门外,自己缩回监牢的阴影中了。
炽热的太阳劈头盖脸地从头顶流下来,单调的蝉鸣也一阵阵撞进了耳膜。
外面,还是那个喧嚷的烟火人间。
那三个穿红的影子,还在那里来来回回摆弄着尸体,评判着哪个生的更漂亮。我默默走到王春花的尸体旁边,挽起残破的袖子。手臂上光光的,除了弄丢羊那会儿让她爹拿羊鞭打出的一道疤,什么都没有。
能识别我们是谁的那个烙在皮肉上的编号,在人死之后,也消失了。
我提议的搜查皇宫,让王春花送了命。
在宫里,这些一模一样的人,不算是人,只是当差的牛马。他们是谁,从哪儿来的,什么样,都不重要。只要拿好了自己腰牌,随叫随到。这腰牌、这烙印,就像徐大户家怕人偷他家鸡,每只鸡翅膀羽毛上都刷点漆一样。
进宫这些年,王春花不知道新换的鸢英领就是李慕贤。现在,李慕贤对着她的尸体,也不知道她先前是几号,在哪位娘娘手底下当差,因为犯了什么错落到这部田地。
许多年了,在石鹿沟的不少记忆都模糊了。好像是孝比别人媳她。一块出去挖野菜,挖到一半玩起来了。到天晚了家里喊了才着了急,也看不清哪是菜哪是草,满地乱拔一气,扔在筐里充数。这时候就得防着孝,他怕春花回去挨打,知道李慕贤的娘斯文,不打孩子,老偷拿李慕贤筐里挖的菜给春花。不过,春花并不怎么正眼看孝,嫌弃他缺半块牙。我们跟着衙役走的那天,春花最嫌弃的那个弟弟在驴车后面哭着追,却没见孝。听说他赌气一早跑到山里去了。
她高了,身上长肉了,脸盘也长开了,手比以前白了。
可是,我让她无声无息躺在这院子里,被刽子手捏来捏去,嫌弃头上有疤,不够好看。
我缓缓站起来,认真地看着每一具尸体的面目。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正当妙龄的女孩儿,也不知道哪个是犯事最多的七七,哪个是和我别扭来别扭去的七八。我尽力记住这些了无生气的面容,她们的死,都是因为我。
刽子手们等着车来把这些尸首运出宫外,继续轻松地聊着天打着哈哈。“哎,统领,也就你们和我们,敢在还顶着太后的孝的时候穿红的!”我略微点了点头,没有力气接话。领头的见了,笑了笑,宽慰我说,习惯了就好了。他们头一回上,比我怂得多。
他们也都是人,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怎么就一代一代干了这个行当?怎么就能做到,杀了人面不改色,还能说说笑笑呢?
真的就是因为“习惯了”么?
他们还夸我,没被吓得不成人样。杀人杀得好,也能夸么?
面无表情的内监们来了,把尸体一具一具抬上马车,展开一卷破旧芦席,草草一遮。
我站在旁边不动,眼睛却急急地趁着他们没把芦席扣下,把所有的脸都扫了一遍。
谢天谢地,杏儿不在这里面!
“各位,后宫里不能留外男。差事完了,就尽早回去吧。”等马车走远,我板下脸来,盯着他们走出了宫门。
被拉出去的这些人,拉去了哪儿,头顶能不能有一方坟墓,我都不知道。
我答应过营房里的姐妹们,会在营里摆个供桌祭一祭这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会允许她们关起门来为自己的好姐妹哭几声。这件事,我还没做完,我还得去办呢。
我转身往回营房的方向走。走了半路就流了一身虚汗,今天没少吃饭,腿上为什么这么没劲呢。走到太液池旁边,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等我觉出身上疼的时候,正趴在湖边的柳树根上。我支撑着抬起脑袋,竟然绊了一跤就整个从湖畔这点小坡上掉了下来,也太丢人了吧。我扶着柳树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刚往上走了两步又是膝弯一软,差点没摔到湖里去。
我挣扎着想起来,却眼看着周围东西都有些晃,我的手也在哆嗦,想伸出去扶着树干,它自己就一点点滑了下来。刚想用点力气,赶紧又找了个树根窝子俯下去。
我之前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全涌上了喉咙口。我也顾不得周围有没有人看了,趴在地上就吐了个翻江倒海。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又明白过一点事情来。
我趴在老柳树干后面,坡上有人经过,不一定能看得见我。我身上发凉、发抖,没力气站起来。我把右手握起、伸开了几回,总算让它听使唤了,一把一把抓着旁边的泥土,想把我吐的那一大摊秽物埋起来。
刚才没怂,是当着外人的面绷着呢。
已经发作过了,再歇一会儿就该好了吧。
我稍微换了个姿势,等着力气和意识慢慢回到我身上。
王春花死在这批人里面,我始料未及。如果没有看见她的话,我也许不至于乱成现在这样子。
现在,李慕贤可怎么回石鹿沟啊?!
等李慕贤期满出宫回去,王春花爹娘看见,怎么会不来打听,自己家女儿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家来?
李慕贤是该骗他们,说春花在宫里当差当得好,让娘娘留下了?还是该跟他们说,春花得了场病死了,留下些钱物让李慕贤替她带回家来?或者就一问三不知,说自己不知道春花怎么样了?
无论怎样都是假的,怪让人恶心。
其实,前些年,李慕贤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同乡王春花和徐金杏到底境况如何。可是,偏偏这真话,没有人会信。
李慕贤出去跟人讲,她们进宫之后就变成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谁也认不出谁。村人只会把她当疯子赶出村吧?
她还以为自己挺厉害呢,竟然就这样不敢回家了么?
一阵颇劲的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把身子蜷了蜷。
想起手里握着一个人的脖子,热乎乎的,有脉搏跳动的脖子,我体内又是一阵痉挛。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只能折腾一番,又慢慢地静下来。
生命熄灭的那一瞬间,仿佛什么异常都没有,只有那“咔吧”一声。
但我知道,不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只是我说不出。
用弓箭射杀野物和拿手拎着鸡杀不一样。
禽畜的死和人的死不一样。
看人死和亲手杀人不一样。
用手拧脖子的方法杀人更不一样!
在迎亲路上遇见刺客的时候,我确实也惊吓恐慌过。胯下的白马突然嘶鸣着立起来,我从马鞍上跌落下来,脸朝着天,一只脚还挂在镫子里,一簇簇箭羽带着冷嗖嗖的风从我头顶飞过。还没等听见同伴的惊呼,恐惧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一下子把我攥得骨骼粉碎,五脏成泥。
但是那不一样。
我还能抖掉镫子,一个骨碌爬起来,避着箭羽拉住公主车驾的马缰,喝着慌乱的马调转车头,还能让别人别慌,说刺客不可能随身带太多的箭,各自找地方躲过这阵就轮到我们打他们了。
刀砍进皮肉的声音和触感,血溅在脸上的一阵热,流到嘴里的腥咸味,不知道哪里来的各式各样的疼痛……手不像自己的手,腿也不像自己的腿。我其实是不太愿意回想那天的情形的。可是,这些,从来没有让我像现在这样爬不起来。
那天,刺客服毒自尽的那一刻,我先感觉到的是无比的失落——你们怎么自己就死了?!本报不是为没留下活口失落,而是为他们没让我杀死失落。明明是应该我把你们砍得血肉模糊、白骨外翻!你们怎么自己就死了?!
有人真的去往尸体上补刀了,我比她醒得早,拦住了她。
死亡近前的恐惧可以化作怒,化作狠,化作熊熊燃烧的业火。
若是平时,我怎么都不相信自己有那么敏捷,有那么顽强,有那么多的力气。
现在,我被另一种杀戮的恐惧狼狈地打翻在地,不但爬不起来,还有更多的恐惧如同蚂蚁一样钻进我的每一个骨缝。
我害怕起来,害怕去面对鸢英卫的其他人;害怕出宫,害怕去面对石鹿沟的村民;害怕面圣——因为坐在那里的那个皇上,以后还会让我去杀人。
我也害怕我自己了。
明明是我自己决定去杀一个获罪宫人练手,但是在看见死去的春花、看见生命在我自己手里凋亡之后,我想去杀了那三个允许我练手的刽子手,我想恨他们,我想把自己的罪责全都推到他们身上。
有那么一刻,我也恨着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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