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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分享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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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田, 始终是户部的心腹大患。难道他们从未注意过税田数量的变化?难道他们从未因国库空虚而头疼?难道他们不知道所谓的免税田亩有问题?连张鹤龄这种初来乍到的小官员都能推算出来的事, 他们当真一无所知么?

只要并非尸位素餐之辈, 只要是在其位谋其政的良臣,都多少意识到了目前赋税徭役方面的问题。不仅仅是粮税田赋年年下降,服徭役的人数亦是越来越少。为了逃避徭役与地方的杂税,许多人宁可投献自家的田地成为名义上的奴仆, 也不愿继续维持良民的身份。这说明,赋税徭役制度已经满是漏洞, 急需改革。

可是, 想改是一回事, 能不能寻出合适的法子来改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动赋税徭役制度, 便意味着牵动所有人的利益。上至官宦勋贵地主富商, 下至平民佃农,人人都与此息息相关。若是得不到官宦勋贵的支持,改革看起来轰轰烈烈, 最后极有可能像宋时的熙宁变法(王安石变法)那般以失败而告终。

但换而言之,赋税徭役制度之所以须得变,就是因着官宦勋贵从中谋取了本该属于国库与平民的财富。想让他们将到口的肉吐出来,谈何容易?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就算改革之策皆是良策,这些把持了朝堂与地方的人也极有可能从中使绊子, 将好好的良策变成恶策,祸害更多的民众。而后借由民众的反对,将这些良策都废黜干净。

历朝历代的改革中, 这种手段屡见不鲜,所以失败者远远胜过成功者。而那些主持改革的人,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都通常被口诛笔伐,休想得到甚么好名声。

想到改革面临的风险,便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猛然挺身而出。更何况,目前也并未到不改便过不下去的时候。国库虽然空虚,但东挪西挪还是能凑出些银钱,发生天灾也能及时开仓赈济。吏部将冗余官员以及政绩不佳者、贪腐严重者都渐渐清除干净后,户部也终于能喘口气了。

对于众人的心态,朱佑樘很理解:“括隐并非小事,且仅仅只是括隐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但若是当真要改税赋徭役之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议定之事。因此,我也并不强求内阁与户部能在短时期内拿出处理隐田的法子来。”

周经沉默片刻,垂首道:“臣惭愧……”

“周爱卿不必愧疚。”朱佑樘道,扫过了神色各异的众位阁老,吩咐何鼎给他们上些茶点,“朕本来暂时不想将皇庄一事宣之于众,但既然诸位爱卿都已经发现了,今日便好生议一议此事罢。萧伴伴,去坤宁宫将皇后请过来。”

众人愣了愣:他们不是在商议国家要事么?请皇后娘娘过来是为何意?后宫不得干政,陛下难不成是突然将这条规矩忘了?“陛下……”

在他们开口谏言之前,朱佑樘便微微一笑:“田赋徭役之制是国事,但皇庄是家事。每户人家的经济庶务都应交给主母处置,皇家亦不例外。朕早已将御马监交给皇后来经营,皇庄如何打理亦是皇后想到的法子,自然该请她参与商讨才是。而且,若皇后不在,朕恐怕也说不清楚。”

陛下所言确实有道理,可皇家并非寻常人家,皇室的经济庶务一向由御马监负责,皇后娘娘只需打理宫务就足够了啊。众臣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发现了隐藏的忧虑。是他们想得太多了么?皇后娘娘管的事确实有点多了。

刘健与王恕正要开口直言反对,认为内廷后妃不能轻易见外臣,徐溥便朝着他们轻轻摇了摇首。他性情圆融,胸怀开阔,倒是不甚在意所谓的男女之别。只要皇后娘娘不插手政务,专心经营皇庄也没甚么不好。陛下的精力有限,必定不可能时时约束御马监。皇后娘娘仔细管一管这群以皇家产业为名四处收受贿赂的太监是件好事。

君不见,这几年御马监那些在各地作威作福的太监都纷纷落马了么?君不见,皇庄这几年都没有发生过强买强卖的事了么?君不见,那高产的玉米种子还是皇后娘娘让人开拓商路找回来的么?君不见,头一个尝试种玉米的是皇庄,无私分享玉米良种的也是皇庄么?

皇后娘娘管理御马监带来了这么多益处,为反对而反对又有何意义?难不成还想让御马监回到从前梁芳在的时候那般乌烟瘴气?人人都一付贪婪成性的嘴脸,像过境的蝗虫似的到处搜刮?

不多时,御座侧后方便张开了一座八屏紫檀木螺钿屏风。随着环佩玎珰,数名宫人持行障而入,身着常服的张清皎扶着沈尚仪缓步入殿。群臣都纷纷起身给皇后娘娘行礼,她轻声道“请起”,目不斜视地来到屏风后坐下。

“皇后,众位爱卿都想听听,你对于经营皇庄有何见解。”

不,我们并不曾提过想听,不是陛下您强迫我们坐下来听的么?

“不必拘束,与他们直言即可。”朱佑樘笑得格外温和,眸中带着的宠溺之色,几乎令在场的老狐狸们都有些惊讶。他们都曾经见过皇帝陛下对太子殿下是如何怜惜疼爱的,却没想到,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爱惜远远胜过了太子——他神色间皆是即使明知必须克制也克制不住的喜悦与柔情。

屏风后的皇后娘娘似乎啜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将茶盏放下了,话中亦含着淡淡的笑意:“不过是妇人打理经济庶务的些许浅见,倒是在诸位跟前班门弄斧了。”当然,这不过是一句自谦之语罢了。她相信她的这些集合了后人智慧的“浅见”,足以得到国朝最聪敏之人的认同。

“陛下将御马监交给我来打理,我便仔细梳理了一番御马监底下的那些产业。说实话,马场与草场如何经营我不懂,只能交给专精此事且人品足够信任的人来管理。我在意的唯有皇庄。”至于矿山、盐场这种暴利产业,猛然插手并不合适,也须得将人给理顺了再谈改革。这些事,今日自是不必特意多说。

“其一,便是清查田亩,厘定各色田地的数量。我须得知道,皇庄究竟有多少处,以前每年的出息如何,与市面上那些田亩的出息是否有差别。若是有较大的差别,其中必然有人贪腐,从上往下仔细查就是了。”

“……”周经默默地在心里道:这不是丈量田亩么?其实他也希望相似的田地亩产都能相差仿佛啊,他也觉得若是没有天灾,差得太多就是有问题啊。但偏偏各府交上来的计量结果很多都看似天衣无缝,就算觉得有问题,户部也没有办法真正派人去查。

“更正皇庄鱼鳞册,知道各等田地有多少,且换了一批内管事后,我便将皇庄交给了王献负责。同时,我与他约法三章——其一,每年皇庄的收获,按照北直隶田地平均收成厘定。我可以接受略有浮动,但绝不接受在没有天灾时下降一成以上。其二,田地收获皆由皇庄处置,佃农的口粮按照每户人数补贴,且每月按他们的劳作情况给工钱。”

周经忍不住问:“娘娘,为何皇庄的佃农不能自留粮食?按京郊平常的情况,主家收取三到四成粮食作为田租,一成作为田赋,剩下一半左右归佃农所有。”

“那是下等田的田租,中等田与上等田浮动较大。”张清皎回道,“为了免受损失,不少主家都会将中等田与上等田交由雇工耕种与收获,只需给他们几天的工钱即可。至于下等田,收获太少了,佃农便是留了五成口粮亦只能勉强不至于饿死。”

徐溥等人都微微皱起眉。他们没想到,身居深宫内的皇后娘娘竟然对民生之事如此了解,甚至比他们了解得更多。几乎每个人心底都多多少少对这位娘娘刮目相看,毕竟平常官宦人家的主妇同样负责经济庶务之事,却绝不可能关心田庄佃农与店铺伙计的生活。

张清皎接着道:“口粮补贴其实并不多,但能缓解一些家中儿女众多的佃农面临的窘境。工钱则按劳作量分为数等,做活多的自然给得多,做活少的便给得少。若是侍弄田地经验丰富,亩产超过平均收成,还能得些赏钱。哪个内管事负责的皇庄亩产出众,佃农生活得不错,也能得到赏赐。”

基础工资、工作量工资与绩效工资,足够调动佃农们的劳作热情。内管事的份例则由“成果”与“下属”决定,而且王献时不时会去各处皇庄转转,听听佃农对于内管事的看法。虽然她曾经只是刚工作没多久的新人,但对工资结构以及各种评议制度还是有些了解的。

“……”联想到曾经去过的皇庄里,佃农们红光满面的模样,周经忽然觉得,其实吏部尚书尹旻也该在场才是。吏部考功的方式、官员俸禄甚么的,不都该变一变么?再不变,一味追求清廉,光是靠着那点儿俸禄,怕是连一家人都难以养活啊。连自家都养不活,当然会有人伸手贪污。

原本觉得皇后娘娘迟迟没有说正题的刘酵王恕也都肃然起来。尤其是曾任吏部尚书的王恕,自然敏锐地察觉了给佃农口粮补贴、工钱与赏赐的道理。

“约法三章的其三,便是内管事不得擅自惩罚佃农,佃农宗族亦不得动用私刑。若有佃农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致使其他佃农不满者,经过七成佃农同意,可将此人驱逐出田庄。当然,祸不及家人。若有佃农偷盗或者触犯任何一条律法,证据确凿,交给官府处置。”

“有了这约法三章,农庄的出息一年比一年高。许多有经验的佃农都脱颖而出,成为皇庄内管事倚重的人才。这两年试种玉米,也有赖于他们的劳作经验足够丰富。不过,他们不曾读书也不善言辞,这些劳作之法很难普及。我便让王献寻了些精通农事且粗通文字之人,专程在皇庄里负责想法子提高各种粮食的亩产。一旦他们有所发现,便可让皇庄中所有的佃农都跟着学。”

“……”徐溥暗道:不仅吏部尚书尹旻该过来,工部尚书也该过来。他早就觉得,工部负责水利尚且不够,必须有更精通农事的官员。

作者有话要说:  群臣:是我们多想了吗?总觉得娘娘管理小小的皇庄,里头大有门道啊。

陛下:呵,就是让你们来听的。听得出来的人,才是能倚重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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