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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雉听他说了这话,心里却觉得这些年一直折磨着自己的那些令人牵肠挂肚的情丝,忽然啪的一声,断了。
在吕泽的自尽跟前,吕雉觉得任何事,都是小事,她不能再这般软弱,让别人欺负自己的家人了。
吕泽不在了,她要替他守护整个吕家的。
月娘,吕台,吕则,吕产,吕禄,还有释之吕媭他们,还有刘盈,还有刘乐——
她这半生,总是牵连自己的亲人,令他们受苦,如今,她要振作起来,牢牢靠靠地护着他们,不能再让他们有一点半点的波折了。
不然到了九泉之下,她也不敢面对大哥。大哥定然会怪她的。
“先生言重了,我如今不过是失去了大哥,我已然控制不住要拿匕首去捅了刘邦和戚媚了,你亲眼目睹家国衰亡,自是血海深仇。”吕雉从前一直执着于张良为何非要去报仇,若是他不去报仇,他们如今不会是这样的光景的。
可是如今,就在这个瞬间,她懂了。真真切切地懂了。
她忽然抬起眼,对着张良徐徐开口道:“前些日子,是我失礼了,令先生受苦了,我总是这般任性的,从前不管我做什么,总有大哥替我收拾烂摊子的,如今大哥没了,我断然不能再这般行事了。”
张良觉得她似乎,有些魔怔了。
“雉儿,日后还有我。”他伸手轻轻抚上了吕雉瘦削的下巴,柔声道,“我会护着你的。”
吕雉却摇了摇头,也不哭,异常冷静道:“不需了,先生,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我不需要护着了,我也有要护着的人,大哥不在了,我定时要替他好好护着吕家的。”
她是真的,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张良只觉得如鲠在喉,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淑女和辟僵的事情了。
罢了,就由着她吧,反正他明面上已经离开了长安,日后,定然会在暗处护着她的。
他如此想到,轻轻松开了手,柔声道:“我先走了,你保重身体。”
吕雉点了点头,也没有去看他。
张子房聪明敏捷,虽然武功不及从前的,但是要在这行宫中来去自如,还是可以的。
然而,吕雉断然料不到,他非但没有离开行宫,还在宫中住了下来。
张良去了太子的寝殿。
太子身侧近身伺候的人是吕家派来的,他是认得张良的,自然急急忙忙将熟睡的刘盈唤了起来,刘盈将人请了进来,张良摘下帽子后,他却觉得五味陈杂。
他一直误以为自己是张良的儿子——可是,他分明就是刘邦的儿子啊!
先是皇姐要被和亲,使者被截杀,父皇迁怒干爹和小舅舅,再是自己这太子之外动荡,好不容易稳了下来,大舅舅竟然莫名自尽了。
父皇更是过分之极,竟然当着大殿上众多诸侯扬言他不是亲生的,这简直就是侮辱母后啊!母后向来性子刚强,哪里受得住,竟然直接往大殿中央的柱子撞去——
这些日子来,事情实在太多,可是刘盈向来性子寡淡冷清,唯一令他分外伤神的,竟是因为自己不是张良的儿子这事。
当时,他猜度自己是张良的儿子,当时他心里是极为高兴的。
“先生深夜进宫,所为何事?”刘盈收敛了神思,开口问道。
他一向钦佩张良,即便不是自己的父亲,他待他也是分外客气的。
张良淡静地看着他,低声道:“此次进宫并无人知晓,日后要在太子这里住下了。”
不是父皇传召的?对了,他不是已然携带家眷离开长安了吗?为何突然会来宫中?
莫非是为了——
刘盈不敢细想,低声道:“先生是刘盈恩人,刘盈如今还得在东宫,全是先生功劳,刘盈自然听先生的。”
张良点了点头,忽然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盯着刘盈,冷不丁问道:“殿下,你想做皇帝吗?”
刘盈想不到他会这般问,惊愕了一下,旋即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想,但是我知道,这个皇帝,我是非当不可的。”
“殿下是个明白人。”张良点了点头,心里又觉得异常惋惜,若是刘盈能够一直当皇帝,倒是好的,只是他寿数不允可,如今,只待他大劫到来,他将他带回山上,换名换姓,转了运数,看可否救他一命了。
另一边,长安城的某个宅子中,僻静的一处,仍是隐在暗处的男子,他正在翻阅书信,属下来禀告道:“主子,此计虽毒,却还是没有扳倒皇后啊。”
“皇后岂是这般容易就扳倒的?”那人徐徐开口,丝毫不急,“折损了一个周吕侯,已是幸事了,我们有大把的日子呢,何必这么着急扳倒皇后呢?”
今日大殿上皇后让陛下与太子来了个滴血认亲,满朝震荡,太子这位置,定然是更加稳固了,若要扳倒皇后,那定然是要扳倒太子才行啊。
太子年幼,世间不是充裕得很嘛,毕竟陛下还在世,他们毕竟异常君臣之义,他也不想让陛下看到自己的儿子争相抢斗的残忍场面啊。
.......
次日一早,吕雉早早起来了,吕泽丧期未过,她虽然不是妻儿,却也为他戴孝,穿了白麻。
她命人去请刘邦,刘邦是惊愕的。
这些日子,打击实在太大了,刘邦也有所顾忌,不敢再宿在戚媚的院子里,独自睡在自己的寝殿。
香儿亲自过来,对刘老六恭敬而客气道:“劳烦刘总管通报一声,皇后娘娘请陛下过去用早饭。”
刘老六听了,赶紧去禀告了刘邦,刘邦也是受宠若惊,按理说,如今吕雉正是恨他之极的时候,又怎么突然主动邀他进膳呢?
不管如何,既然她主动邀请了,刘邦也没有推拒的道理的,起身洗漱整理了一番,刘邦为了表示自己的悔意,也特地穿了白,别了白色绢花。
到了吕雉的寝殿,远远就看见吕雉盘腿坐在席间,神色沉静而内敛,见到刘邦过来,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她淡然地开口道:“陛下不需如此,您是九五之尊,兄长当不起你这样的大礼。”
“大哥待我甚好,他走了,我也很伤心。”刘邦坐下,神色凄然地叹气道,“朕也老了,不知道还有几日好活——”
吕雉动手给刘邦添了一碗粥,推到他的跟前,淡淡问道:“陛下已过五十,的确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盈儿即便是再不讨你喜欢,他亦是你的嫡长子,虽然有些文弱,可是盈儿性格仁善,又熟读诗书,日后定然是很好的守成之君,陛下为何一定要换太子呢?是因为喜爱刘如意,还是忌惮外戚势大?”
刘邦被她问到痛楚,却也不好承认,只得僵着一张脸道:“是朕糊涂了,是朕糊涂了。”
“现今我大哥死了,三弟也不在关中,陛下可还有顾虑?”吕雉目光静静一瞥,神色依旧冷漠。
刘邦本想拿起筷子喝粥的,见她这样,拿筷子的动作忽然一顿,心里竟然泛出了一股寒意来。
她该不会,要向自己复仇吧?
“陛下怕我下毒?”吕雉见他这样突然僵住的动作,微微勾出了一丝冷笑,“既然害怕我下毒,为何还要来吃饭?为了什么?”
刘邦从来没有这般被咄咄逼人地质问过,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如坐针毡,冷汗涔涔。
“你误会了,只是粥太烫了。”刘邦十分尴尬,这才伸出筷子去夹了一点菜放进口中。
他还没有来得及咀嚼,吕雉忽地冷冷道:“我确实下了毒。”
“呕——”刘邦惊愕不已,赶紧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慌张之下,竟然连案桌上的粥都打翻了,地上一片狼藉。
然而吕雉却神色不动,拿起自己跟前的筷子,夹起了刘邦刚才那碟子菜,放到了嘴里,慢慢吞下去。
刘邦看得目瞪口呆,吕雉却目光幽冷地盯着他,声音愈发冰寒:“陛下,你我这么多年夫妻,你对我做了这么多不堪的事情也就算了,想不到我吕雉在你心中,竟然是如此不堪的人。”
她话音落下,本来一张憔悴惨白的脸生生滚下了两滴眼泪。
这样的模样,是真的信函之极了。
“我没有!”刘邦被她这一出戏弄得一惊一乍,回过神来,又是羞又是恼,啪的一下将筷子拍在了暗中上,恨恨道,“你大哥是自尽的,你不要将账算在我的头上!朕既然没有废太子,日后这江山便是刘盈的!刘盈也是的儿子,你这般折腾,闹得这么难看,对他有什么好处!”
吕雉缓缓抬起眼,看着恼羞成怒的刘邦,微微叹气声道:“陛下说得在理,如今大汉外有内患,应当整顿好国家才是,为何要窝里斗,整日闹得鸡犬不宁,还伤及性命,弄得亲者痛,仇者快呢?”
她已然许久没有这样认真地与他说过话了,自从从楚地回来后,他们总是针锋相对,每次都吵得面红耳赤,已然陌生得不能再陌生了。
刘邦听她这么说,这才重新坐了下来,叹气道:“你能这般想,那是最好的,从前还有大舅在,便是刘盈年幼,登基也是尚可的,可是大舅走了,日后我若是有个不慎,刘盈如何稳定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