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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海棠无香(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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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醉红楼。

沈西棠一身乌黑的长衫罩在身上,遮住了原本就没有什么起伏的胸,单薄的身子承着一只大斗笠,整个人成了头重脚轻的代名词。

再看看卫庭珩,一身缎紫长袍,发冠青山碧海珠,脚蹬祥云乌金靴,腰间别的是双环白玉佩,手拿一柄象牙骨折扇,领口微敞,春风满面,整个人活脱脱一潇洒公子哥。

沈西棠看了下自己,又看了眼卫庭珩:“为何我要打扮成这般?”

卫庭珩哈哈一笑,一把搭在她的肩上,脸上说不出的得意,笑嘻嘻道:“这不是怕沈小姐您被认出来吗?走,逛青楼。”

说着,沈西棠还来不及反抗,就被卫庭珩给勾着肩揽进去了。

进了醉红楼,沈西棠才发现,里面的像自己这般打扮的人竟然不在少数,一时间竟有些呆愣。

见着沈西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卫庭珩摆摆手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青楼么,古来就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地,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这镇子位于两州交界枢纽处,多的是前来探听消息的侠客幕僚,想不被人认出来,不就只有这种办法?”

沈西棠黑溜溜的眼睛瞥了眼卫庭珩,嘴巴一抿,没有说话。

耳朵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因为觉得被拂了面子恼的,倒是红得像醉红楼花魁台子上的红纱帐。

花魁台子上,一群粉装美姬正翩翩起舞,沈西棠他们站得远,只看得见那游移的裙摆,但就那单单的裙摆,便让沈西棠迷了眼。

国宴上的舞姬跳的可没这么好看,沈西棠盯着那一串翩若惊鸿的舞姬,暗想。

卫庭珩却是不甚在意,趁着沈西棠专心看人跳舞的功夫和旁边的老鸨套近乎。

那老鸨是个机灵人,看卫庭珩一身贵公子的打扮,还有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气质,便知道他肯定是哪个权贵家跑出来游玩的纨绔子弟。再加上卫庭珩有意露财,当下便像见到了活金山一般,对卫庭珩几乎是有问必答,就差主动献身伺候了。

不肖一刻钟,卫庭珩便打探到了今天醉红楼里恩客们的身份和落座,甚至连其中几位仁兄的喜欢哪类姑娘都知道的明明白白。

卫庭珩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笑眯眯地赏给了老鸨,一把勾过还在看表演的沈西棠,在老鸨的殷勤带领下,向楼上的风水宝地走去。

风水宝地,顾名思义,全醉红楼最好的位置,价格最贵,视野最好,服务最周全,坐的人也最有权有势。

卫庭珩和沈西棠上去时,那风水宝地已经坐了一桌子人了,见老鸨突然带了两个陌生人来,桌上的人明显有些不悦。

不过好在老鸨是真的掉进钱眼里了,为了让卫庭珩和沈西棠落座,愣是用那口三寸不烂之舌将卫庭珩二人吹得神乎其神。

只见她拉着卫庭珩,谄媚地向在场的人介绍道:“哎哟各位爷,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这位张公子可是大恩客,咱们白云镇多少年都没来过这等尊贵的人了。西北第八大家族张家你们知道吧?开国时皇上钦定的大家族,还曾经向开国皇上提供过兵器打仗哩!这位张公子就是张家第十三代嫡长子!”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明显没听说过什么西北第八大家族张家。

老鸨内心冷笑一声:哼,你们当然没听过,因为是我瞎编的。

不过她还是继续夸张道:“各位爷没听说过西北张家?正常!人家张家低调得很,一直盘踞西北,跟他们有接触的都是军队里的人!要不是咱们这位张公子南下游玩,途径白云镇歇脚,想体验一下咱们这里的风俗人情,顺便结交些朋友,各位爷怕是一辈子都结交不到这等尊贵的公子哩!”

桌子上坐的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见老鸨说得这么厉害,当下便生出结交之意,不等卫庭珩开口,一个二个便自动腾出位置邀请他上座。

全程冷眼旁观的沈西棠跟着坐到了他旁边。

卫庭珩平日里见惯了这种声色诚,在加上之前老鸨提供的情报,一落座,那可谓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几杯酒下肚,卫庭珩就已经和坐席上的几位官员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看得沈西棠是目瞪口呆。

卫庭珩酒量极好,一桌子人都不一定喝得过他一个,这也正便利了他套取情报,在他的如簧巧舌下,那几个官员被他哄得团团转,后面喝高以后,更是什么说得说不得的话都往外飙。

什么女子称帝,陈国要亡啊,什么丞相摄政,权倾天下啊,听得旁边的沈西棠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卫庭珩借着敬酒的时机绕到沈西棠旁边提醒她要沉住气,自己则是继续游走在官员间套话。

在不知道沈西棠被那几个官员骂了多少遍后,卫庭珩终于套出了想要的情报。

原来,坐席上的这几位官员,还真就是当地的地方官,更巧的是,他们还真就和之前水灾被逼拿钱赈灾的那一批官员有着直接联系。

而要捋清其中的千丝万缕的关系,还得从陈国开国说起。

陈国是一个在各地士族联盟支持下创建的政权,皇族沈氏就是其中一个大的士族,但大而不强。

陈国的开国皇帝为了巩固政权,便选择了保全士族利益,进而制定了一系列稳固士族地位的制度,如按门第选官、分权,官员按品级高低荫护亲属等。

在制度的一遍遍巩固下,陈国的士族发展蓬勃,但位居前三的始终只有卫、崔、王三大家族。

其中,卫家、崔家皆是前朝便存在的大族,底蕴深厚,但和卫家的人丁兴旺不同,崔家历来人丁薄弱,发展到宋玉安母亲这一代,整个家族竟只有一个女儿,最后不得不被后来居上的宋家吞并。

宋家到了宋玉安的父亲宋泉这里,因为娶了他的母亲,崔家唯一的女儿崔玉,吸收崔家历代积累的资源,一飞冲天,势不可挡,一跃成为了陈国第二大家族。

又因为宋泉手握兵权,宋家在朝堂上的话语权甚至压过了卫家。

但不管这三大家族势力如何此消彼长,他们在朝廷里的地位始终是别的家族难以比拟的,再加上近三代的皇帝都懦弱无能,皇族势力急剧缩水,三大家族的势力更是达到了顶峰,几乎笼罩了整个陈国。

淮水以南,便是宋家势力的集中地。

上至江南巡抚,下至县令,都跟宋家亦或是崔家沾亲带故。

官员们背靠宋家这棵大树,自然有恃无恐,再加上江南一带水土丰沃,百姓富足,再清廉的人到了这里都会慢慢长成一条条蛀虫。

但最大的蛀虫,却还是远在长安的宋家掌权人,宋玉安。

原来,这些地方蛀虫们并不是想贪多少就贪多少,他们每年吸了多少血都必须上报给宋家,超过一定的限度就得全部上交给宋家。

倘若被宋家发现有私藏,便会被逐出陈国的官僚系统,往下三代都别想再入朝为官。

这本是崔家的制度,却被宋家完美地继承下来了,并且分毫未改。

两个月前江南水灾,宋玉安亲自下江南“逼”地方官拿出钱来赈灾,说是逼,其实也只不过是到江南巡抚府上坐了一下,打了声招呼,让巡抚通知扬、淮、徽三洲的刺史,今年扬、淮、徽三州不用再向宋家缴钱,直接把预备要缴的钱拿去赈灾。

坐席上的官员们都醉了,抱着酒壶呼呼大睡,只有沈西棠和卫庭珩还清醒着,但沈西棠的表情却再也没有来时的镇定。

她的脸白的不成样子,整个人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魂都没了,一颗心像是被徒手撕裂了一般,一块一块地往下沉。

她想过之前江南水灾的事可能会牵扯到一部分宋家的势力,但她天真地以为,那些地方官员或许只是因为忌惮宋家的地位才选择掏钱赈灾。

她天真地以为,宋家虽然家大业大,有权有势,但宋玉安清廉正直,多次在朝堂上痛斥那些贪腐的蛀虫,他这么正直的一个人,就算宋家内部有,也定然与他无关。

她以为他是腐朽的陈国淤泥中最不染的那一朵莲,生在有权有势的家族并不是他的错,他无法左右手下人的行为,但他自己一直是清廉的、正直的。

却万万没想到,他才是她眼皮子底下最大的一只蛀虫。

一边吸着他口中“皇上应当亲之爱之”的百姓的血,一边在她面前扮演着两袖清风的好丞相、好老师的角色。

最可笑的是,他在赈灾传回的密信里还向她许诺说,会还她一个清明的朝廷。

宋家犹在,陈国如何清明!

她这般相信他,竟是被他当成了可利用的傀儡!不用一兵一卒便可随意驱使的傀儡!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心中的某处轰然倒塌,压抑的痛苦让她的眼泪几乎快要不听使唤地滚下来。

但她只是红着眼,拿起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

烈酒灌入喉头,辣的她五脏六腑都疼得发麻,辣的她三魂六魄都几欲破碎,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着宋玉安曾对她说过的话,耳边是这虚伪人间的嬉笑怒骂。

他说,先帝于臣有恩,临终前曾将皇上托付给微臣,微臣既然已经答应先帝,便不会食言。

他说,臣会还皇上一个清明的朝廷。

他说,皇上是一国之君,皇上不应该有软肋。

他说,臣愿以死除之。

她没有醉,头却比任何一次昏迷都要昏沉。

恍然间,她想起那日遇刺掉入湖中的感觉。

那种全身冷到颤抖的感觉。

那种想挣扎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下坠的感觉。

那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她眼睛红得发狠,猛地将酒壶砸到地上,又拿起另一壶往嘴里灌。

苦涩的酒从她的脖颈一路往下淌,她的脸上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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