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课铃一响，何宛抓起书包就跑，把老师的那声“同学们下课”甩在身后。跑过三个十字路口，右拐，何记米粉店硕大的招牌呈现在眼前。

“妈，我回来了。”何宛才刚跨进店里，就迎面撞上一堵墙，一抬头就和养母对上了视线，孔玲正瞪大眼睛看她，眼神里隐隐有怒气。

何宛还没反应过来，孔玲就一把推开何宛，冲她吼道。“急什么急，没长眼睛啊？去后头厨房拿份酱肘子给三号桌。”

话才刚说完，四号桌的客人就招呼孔玲过去点单，她瞪了何宛一眼，转身马上换了个笑脸。“哎呦，今天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李大哥。来来来，点点什么？我们那酱肘子刚卤好，新鲜！要不要来几个？”

何宛被推了个踉跄，勉勉强强扶着桌子站定。孔玲还在四号桌和客人聊天，并不打算再和她说一句话。何宛咬着唇往后厨走去，轻车熟路地把肘子捞出切好，小心端到三号桌。

“您的酱肘子。”

三号桌是店里的常客，三十多岁的的中年男人，无赖得很。桌上的食物残骸显示他已经留在店里有些时间了，何宛问他要不要收拾，得到不需要的回复后也不愿意和他多说，放下肘子就走。

谁知道男人一把扯孜宛的手，调笑道:“我的肘子？我这手这么好看，怎么就叫肘子了？不说清楚别想走了啊。”

何宛瞥了眼他桌子上的酒，瞬间觉得不妙。光桌上的啤酒瓶有四五个，他脚下还歪歪扭扭地倒着几个瓶子。手腕上的力量只增不减，她站定在原地，死盯着男人的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放开。”

中年男人看她反抗觉得还真是有点意思，眼睛笑得眯了起来，稍微鼓起来的眼球没有半点和善的感觉，倒是透出猥琐的气息。“呦呦呦，还生气了。孔姐，你看看你这女儿，跟我瞪眼呢！”男人转头和孔玲说道。

孔玲正拎着几瓶啤酒路过，她避着桌子的步子稍显笨重，脸上的肉一颤一颤地抖。她往男人看过去，见他脸上一脸调笑，知道他起了玩心。她瞥了眼何宛，帮她说话道。“这丫头脾气越来越大了，你还是别逗她，等下她揍你我可不管啊。”

男人听罢知道孔玲还是有些顾着她这个女儿，挑了挑眉就松了力气。何宛用力挣开他的手，跑到收银台后边站着，把男人甩得重心不稳。

男人被推的一手拍在了自己的花生米碟子里，花生一瞬间炸开似的往碟子外面跑。男人本来想放过她，但她这一推他的怒气一下涌上头顶。他强忍怒气，假作释怀地开了一句玩笑。“你这女儿可真是一点也不识趣，话都不会说几句，无聊。”吐槽完之后就自顾自吃了起来，一切看起来十分太平。

新来的客人点了三份牛肉面，何宛正端着三份牛肉面小心翼翼地走，生怕把汤给洒了。那个男人正巧喝完汤抬头，看到何宛捧着托盘步子谨慎的样子。他嘴角一勾，眼睛滴溜溜转了一通，就在何宛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伸手拍了她的腰部。

“啊！”何宛被突然的触碰吓了一跳，手一抖，三碗牛肉面全摔在地上。一阵碗筷掉在地上的声音和客人的惊呼相交杂在一起。

孔玲听到动静后赶忙从后厨跑出来，看到地板上一片狼藉。她想也没想，冲着站定在原地的何宛的脑袋上呼了一巴掌。“你这一天天的在做什么！我刚才都叫你小心一点，你当我说的是废话９不快去收拾！”

不是我Ｎ宛心里冲孔玲喊道。但现实中的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脑袋上火辣辣地疼，喉咙像是被棉花塞住似的。她强忍着眼泪，指着三号桌的男人张口说话，发出的声音格外沙哑。“不是我，刚才他突然摸了我，我才被吓一跳的。”

三号桌的男人赶忙撇清关系，拿着筷子假意地拨动着碟子里的花生装无辜。“你自己不小心，别诬陷我。之前我是和你说话有点冲，你记恨我想报仇也要换个高明点的办法吧？我刚才好好吃饭，谁也没碰到。”

孔玲正在气头上，又听那个男人一顿胡扯，心里更是烦躁，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她直接从何宛旁边径直走过，吩咐她清理干净地板。“别说了，我也不想听，把地板弄干净，别让客人踩到了。”

客人！客人！永远都是客人最重要！那她算个什么东西？何宛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抱怨，她的眼前突然朦胧起来，大颗大颗泪水全数落在地上又消失不见。她跑到前台把自己的书包抓起来，撞开孔玲，一头跑进人群里。任由孔玲在身后大声地和她说着恐吓她“走了就不要回来的话”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何宛很小的时候就被孔玲收养，小到她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么长相，只朦朦胧胧记得母亲有一头长发，和养母的短发有着天壤之别。孔玲从来没有和她说过父母的任何事情，她只明明确确告诉何宛，她是被自己收养的。

何宛脑海里那个长卷发的影子一直挥之不去，她想着自己的父母，再想到刚才孔玲完全不顾及自己感受，半点不听自己的解释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又掉下来。走着走着，她猛地顿住脚步，转头往富华河的方向跑去。

W城刚下过暴雨，河水湍急。早在几天前富华河的水位就漫过了警戒线，满江都是混浊的黄泥。

何宛从桥上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每走一步，痛苦就多增加一分。悲观是一个恶性循环，你越想逃就越被它所缠绕，何宛越想越痛苦，脑子就像要炸开似的，她喃喃出声。“就这样吧，这个世界也没有人在乎我。”

就在何宛即将走到江边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江边的护栏抽烟。徐远宁正靠在护栏边上，本就白皙的皮肤透着些许红润，嘴角一直保持着上扬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她盯着他愣了一会，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方向，正巧对上了他质疑的目光，“何宛？”

何宛此时上去也不是，下去也不是，愣是在原地站了半会才决定走下石阶。竟然在这时候碰到徐远宁，她一下不知道如何是好，硬着头皮和他打招呼。“徐远宁，你在这干嘛。”

徐远宁冲她挑了挑眉，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哭肿的眼睛看了一会。“孔玲肥婆又骂你了？”

何宛撇过头不看他，闷着声音应了一声“嗯”，算是回答了他的话。

“然后你就哭着跑出来了？你这胆子也小了吧，不把她揍一顿再跑出来多亏啊。”徐远宁调笑道。“不过她这么胖，你应该只有被揍的份。”

何宛被他这一番话逗得有些乐了，嘴角也不住地上扬起来。

徐远宁用余光瞥了一眼何宛脸上的表情，也不似刚才那样愁眉苦脸，便顺手把手里的烟给灭了。“来，叫声远宁哥哥，哥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何宛听了他的话，忍不住朝他呸了一句。“就大我三天，你也好意思让我叫。”

徐远宁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还是小时候好哄，给颗糖就叫了，现在请吃饭都不叫。不过你叫不叫哥哥这个责任还是在的，吃还是要给你买的。”

他随手捞起何宛的手握着，把她拉上公路。何宛惊呼一声，耳朵迅速染上红晕。她抬头看徐远宁，发现他一脸自若的样子，没有半点觉得拉她的手有何不妥之处。但何宛力气小，任由她怎么挣扎都没能从他手里挣开。

徐远宁轻车熟路地把她带到奶茶店里，点了一份她最爱吃的香草冰激凌，习惯性地帮她把勺子拆开放在冰淇淋里。何宛把冰淇淋送到嘴里的时候，把自己为什么跑出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徐远宁半撑着脸，眼神里透露出温柔，不紧不慢地调笑她。“慢点吃，小心冻了舌头。你说哥哥对你好不好，全身上下就这十块钱，都给你买冰淇淋了。”

何宛咬着勺子敷衍地点头，嘴里支支吾吾地应着。徐远宁就好似她的朋友又像是同甘共苦的亲人，她因为刚才心里的小波动有些神情飘忽。

在何宛的记忆里，徐远宁是和养母一样不可或缺的组成。他和她住在同一条街上，打小就是患难与共。在他被他爸拎出门口罚站的时候偷偷带吃的给他，边帮他望风边催他快点吃。他也永远能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出现，以前有时是一个糖果，现在是一份冰淇淋，他也从来没有在她的生命里缺席。

何宛边想着小时候的事边吃，不一会冰淇淋就见底了。她吃得有些急，肚子有些不太舒服，但她就往心里放，也没表现出来。

在徐远宁的角度上看，她一脸呆滞，小嘴微微嘟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企图用手把她拉回现实世界。“别发呆了，吃完就回去。”

何宛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门，拉开椅子站起身来要走。她一想到要回去，又忍不住低头丧气，几不可闻地从胸腔叹了一口气出来。徐远宁看她丧气的样子，一把揽过她的肩膀。何宛一下撞进他的胸膛，有些抗拒地挣扎着和他分开些距离。她的鼻尖全是他身上清新的味道，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心脏被不知名的东西撞击得砰砰直跳。

河边散步的大爷大妈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但徐远宁都装作没看到似的，从他们中间一脸坦然地穿过去。

“何宛小朋友，你现在必须得回去。别和自己的未来赌气，你现在还得靠着她。”徐远宁拍了拍她的肩膀，理性客观地分析之后，他虽然能理解但并不支持何宛赌气一个人跑出来这种做法。

何宛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一时情绪失控，想要放弃自己。但她还没有上大学，还没有赚很多的钱，还没有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她得回去和养母认错。“谢谢你，徐远宁。如果我以后发达了，我绝对不会把你给忘了！”

徐远宁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看着她，顺手地捏住她的脸蹂*一番。“非常好，这才是何宛嘛。”

何宛听着他的夸赞，一脸受用的样子。

“哎！徐远宁～”何宛突然听到身后有一阵黏腻的女声，徐远宁放开了揽在她肩上的手，扬起手朝她招呼道，“小媛儿～”。何宛转头一看，迎面走来的女孩穿着短裙，双腿细长，脸上化着淡妆，举手投足都是她没有的娇俏。

徐远宁向前走了几步，女孩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他低头亲在女孩的额头上，笑得恣意。“来，何宛。叫嫂子。”

何宛心里一抽，有些闷闷的疼。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什么嫂子，没准人家还比我小呢。”

徐远宁点了点头，低头和怀里的女孩说着什么。何宛不想再继续看下去，转头甩了一句“我先走了”

徐远宁冲她摆摆手，何宛便大步向前走。路上的建筑物都是熟悉的样子，但是这份心情还是何宛第一次感受，她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想要把这份不属于她的情绪赶跑。

何宛心里装着事，走得也特别慢，等到回到店里时，路灯全都亮起来了。店门虚掩着，透出些暖黄的灯光，仿佛在告诉何宛:孔玲知道她会回来。

何宛推开门走上二楼，孔玲正坐在饭桌上吃饭。“妈，我回来了。”

孔玲听到何宛的声音头也没抬，又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到墙边跪着，想想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好好反思。”

何宛径直走到墙边，直挺挺地跪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跪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反思什么，但是孔玲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得跪着。

“不服气？何宛我告诉你，这世界上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孔玲又舀了一碗汤，一口一口地嘬着。“今天那个老赖，你明知道他就那个脾气，不聪明点哄着躲着，和别人硬杠。以后你再不学聪明点，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何宛闷头跪着，耳朵也支棱着听孔玲的说教，她从嘴里弱弱地吐出了个“知道了”。孔玲总算是从饭桌上站起来，“起来吃饭，吃完收拾好桌子。”

何宛扶着墙借力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空荡荡的肚子。匆匆吃完饭，收拾好桌子，她才找到时间回房间，准备写作业。

包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同班同学陆良给她发来的短信。“何宛，你怎么没来上晚自习，你不会是生病了吧？要紧吗？”

何宛打开锁屏点进短信页面给陆良回信，“谢谢你，我没事。”

信息列表里还显示着一条未读信息，是徐远宁的。何宛皱了皱眉头，喃喃道，“徐远宁怎么想起给我发信息，不是在和女朋友约会吗？”。何宛点开之后发现竟然是一个笑话，她快速浏览完，“噗呲”笑出声来。笑话最后还附上一句“我猜孔玲已经训完你了，可别急着哭丧个脸啊！记得要天天开心，哈哈哈。”

何宛笑着回了他个“傻子”，关了手机就开始写作业。

窗外月光洒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每一处都像被轻盈的纱雾笼罩着，何宛也被笼在这温柔的月色中，只是她低头伏案着作业，并没有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