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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一张错误的地图糟糕得多是没有地图。即使地图是错误的,但它也可以起到某种正确的作用——消除内耗,重建共识。
这是宁肖在发现手上的地图是错误时,在对自我进行的安慰。当然了,她的这种安慰是有根据的。它源于白洲战争史上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次,一支几百人的小部队在r国与d国之间的崇山峻岭间迷路了。给养是越来越少了。指挥官也发现了,在盲目地找路的过程中,部队在这深山里越陷越深。士气低迷自不必多说,抱怨、指责的情绪更是日益高涨,部队甚至已经开始分裂成了几派,准备按各自认定的方向逃命。
这时,指挥官心里很清楚,内讧和哗变一触即发。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是一筹莫展。
一天,他们发现了山脚下有一座房子。然而,当靠近那屋子的时候,所有的官兵都大失所望——原来这是一间早就无人居住的房子,除了一些破旧的家具,一点儿食物也找不到。
“啊!”突然,一个士兵高兴地大叫起来。他竟然在一台破柜子里发现了一张发黄的手绘地图。地图上画着一座座山峰,并用拉丁文标了山峰的名称。
可惜的是,这支队伍里没有任何的家伙学过拉丁文。
军官们传阅了这张地图之后,都一致认定:这就是这个地区的地形图。于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希望,各种纷争也顿时平息,士气为之一振。
指挥官拿着这张地图,梦想着带领部队走出死亡之谷。但令他苦恼的是,这张地图太过简略,比例尺很不精确,有时沿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行军,会发现前面无路可走。
然而,毕竟聊胜于全无。他们是一边看着地形,一边猜测地图。两天之后,一大片平原,远处隐约可见几座村庄,很清晰地呈现在所有官兵的面前了。
随即,这支队伍欢呼了起来。因为他们得救了,逃离了死亡之谷。
就这样,指挥官一直珍藏着这张救了无数人性命的地图。数年之后,他偶然拿出这张地图,向自己的一个朋友讲述了那段率兵逃离死亡之谷的经历。
于是,这位朋友就拿着这张地图认真地看了起来。直至这时,指挥官才想起来,他的这位朋友是精通拉丁文的。
不过,这位朋友仔细地看完地图后,就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手指着地图上方的那行字,很明确地告诉指挥官,这是一张离死亡之谷很远的南部山区的地图。
指挥官先是愕然,随后恍然大悟。两人相视而笑。
然而,宁肖手上的这张错误地图,却没有给她带来那样的幸运。
她在荒漠中行走,好似踱步在扣翻的大铁锅底上,硬梆梆,灰苍苍,热烘烘的。那烈日的光隙之间,还时时地游曳飘荡着一股焦糊味,就像贴棒子面饼子烧旺了火,米粥烧干了锅。这对于以冰雪为器的宁肖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的。
风,也似乎沉浸在覆着砂砾的地壳之下,劈劈啪啪不间断地轻微地呻吟着,亦或是在酝酿着一场凶狠的风沙暴。
在那混沌的地平线上,偶有骆驼草像腹痛的病人,卷曲着枯干的身子,动也不动,似乎在回忆着自己渴望清甜的日子,或许只是回忆,也就无所谓渴望了。
一座建筑,一座魔界特有的石头城似的建筑,在远方地平的热辐射中跳跃起来。可以这么说,这座建筑弄得走到这里来的所有路人,都会感到不知所措。不知是那建筑的欢呼声,还是心里的欢呼声,“咚……咚咚……咚……”在怀里,在脚下,在周身,然后顺着目光所向、激起鼓噪,直至目光像枯叶般萎缩暗淡,而手却已经推开了那厚重的石门。
在这荒漠上,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所走过的将近一天的路上,没有看见任何大的石块,连鸡蛋大小的都很少见到,估摸着都被这石屋的主人给搜集起来了。至于搜集的范围,想来也应该有个方圆万里的。
在上路之前,宁肖就听说有个“十一”很可靠。说是找到了“十一”,就算是找到了家,就可以甜水足甜水饱。同时,说者的眼眶里还泛着粼粼的光。但是,宁肖却回味这“十一”半天也没有回过味来。若是在人界,她一定会以这是和“国庆”、“建国”有着什么关联。但在这魔界,鬼知道跟什么有关联。
此时,宁肖猛然明白了,“十”是石头的石,而“一”而是她的理解错误,应该是“驿”。所以,不是“十一”,而是“石驿”。顾名思义,石驿就是一座石头垒砌的位于这片方圆万里的荒漠中的驿站。
更令宁肖想像不到的是,驻守这荒漠驿站的魔头竟然是个女的。只见她蓝布头巾中垂出几缕白发,灰褐色的面孔让对方不敢往年轻美貌以下乱猜测。但是,她的脚步却轻捷利索。
随她进入客户,御下空包袱。屋中的景致却让宁肖惊呆了:石桌,石凳,石钵,那石床更是铺了一张草席,可睡十个家伙绰绰有余。
若不是确信此刻身在魔界,宁有一定会以为自己又重新回到了修仙界的洞府里,进行着新一轮的修炼飞升。
不过,驻足数分钟后,就倍感丝丝凉意。这让宁肖很是舒服。只是面前的这女魔头,却显得有些痴呆与麻木。
想知道石驿还有别的客人吗?她摇头。
想知道房中床铺这等巨石从何页来?她亦摇头。
想知道水泉或是水井所在何处?她终于不再摇头,朝院后挥挥手。
穿过一条凉爽的石头通道,有犬吠,却弱却缓。
这是一块豁亮敞广的石头围墙的大院子。院当中有一口水井,井边有一道大石槽,大得可以并排躺下四个人。槽里清水凉凉,宁肖就急急地一头扎进去,却又怕脏了人家,又忙忙抽身坐在池边,张着嘴巴,让水缓缓地流到口中,甜也咸!
看井架也是石头的,更觉得这驿站怪怪的。看墙犄角旮旯,爬满了爬秧,往里一些,大片大片的是浓绿的辣椒地,有鲜红一两点标志要成熟的。
宁肖凝视着石槽里那粼粼涟漪,顿觉这“石驿”会不会是这井槽的景致变异而来,实为“石漪”。那样,趣味就多了起来。多出来的更多的是对“十一”的妄解。
想问那女魔头,她却在远远的墙下搞菜,捏下一根根瓜秧梢,搭在手臂上。多了,人就掩进绿色里了。
其实,妄解也不无道理:你看,这石屋、石墙中的石头,或巨或微,大小不一,但都石石相依,密不可分,牢固可用“如石益坚”来形容了。此处,也就有了“石依”、“石益”可释了。
其实,不尽然!
井口上一人多高的石头井架上,有一只玲珑剔透的石雕大鸟。此系远古密籍中才有可能找到的一种鸟,形如鸳鸯,名为鹢,擅高飞,古时河湖的船头上就会常画此鸟像,以示吉祥。有旧诗为证:“画鹢中流动,青龙上苑来”。
宁肖也是成为神将之后,才在神殿的收藏室里,无意中看到这些的。否则,她现在都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认出来。
荒漠的风,来到院子里就凉了。可石屋,可小院,不敢想见,这是在万里无居家的荒漠之中。
她来汲水,宁肖向她笑,想到水会让笑灿烂一些。她却说她知道宁肖是谁,将要所往何处。接下来,她又说她夫妇二人是从神界来到这魔界,隐居在此。不曾想,她的亡夫刚凿完石棺,喝下了第一口突涌的井水,就形销神散了……
这时,烛光突然熄灭,屋外隆隆山响,似有百万兵车而过。她说——这是沙尘暴。
她用很平淡的语气在说沙尘暴能横扫这儿的一切,惟有不能动摇她的石屋。
于是,在黑暗的氛围和沙尘暴的呜嚎之中,宁肖就有了一个想头:所有生灵的生命终结,最终该是一块石头,而不该是一坯泥土。生者不断地去把石头垒砌向上,就像垒砌一座金字塔,底座是无休止地加宽加大,高度无休止地增进增长。死者变成石头,生者就搬去搭砌,死者又把生者托起托高。慢慢地,生者和死者就都走向了同一个地方……
翌日清晨,宁肖就要告别石驿,告别女魔头,要上路了。
荒漠上的小路因为走的人少,似隐似现,不很清晰。但清晰的荒漠上,超过拳头大的石头却是很少。
这时,宁肖很清楚自己会在前方的路上倒下去。她希翼那时自己会变成一块大一点的石头。更希翼下一个生者,能把她砌在脚下……
女魔头送宁肖出了石屋,送上了路。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还编成了两根小辫。她的面容轻松和缓。她扬了扬有枯瘦的手,似乎在说:“再见!”
宁肖亦笑着扬手回应,然后踏步上路了。前方,太阳正在升起,她却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