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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凉风萧萧,京城玉兰街尽头的一处破落小院里,苦涩药味儿混着浓郁血腥味散在风里。
屋内,一张柳木床上挂着残破的帐子,帐子窟窿眼上,正染着方才景仁帝喷出的一抹鲜血,嫣红又刺眼。
杜皇后坐在床边,一身淡紫色绣斑竹枝马面裙,高椎髻梳得一丝不苟。
然而那张脸,却早已容颜憔悴苍老,仿佛村中老妪,眼角爬满的细细密密皱纹,道道都写着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忧愁苦痛,与先前雍容华贵的容貌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杜皇后吹了吹手中汤匙的中药汁子,还在苦劝着:“陛下……萧山王虽然现在已经登基,可他到底是云州过来扎根京城的,根基尚浅,不足为虑。
您当保重龙体,待龙体痊愈后,再召集庄亲王和周家人等与之一战。萧山王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陈年往事,谁人知道?无非是他刻意编造出来,好谋朝篡位的谎言罢了。
当以龙体为重啊……陛下……”
说着,杜皇后把汤匙递了过去。
“咳咳咳!”景仁帝别过头去,挥了挥手示意杜皇后把汤匙拿开。
“皇后啊。”景仁帝脸颊上布着青色的胡茬,瘦削邋遢,没什么气力的说道:“是朕轻敌,这才让你们跟着朕吃苦,后位、妃位都没了……都是朕无才无能啊!”
杜皇后眼角泪花盈盈,“陛下快别这么说,臣妾是陛下的结发妻子,理应与陛下同富贵,共患难。哪里能遇上事儿,便抛下陛下,一走了之呢?”
景仁帝的眸子垂下来,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头。
杜皇后意有所指,他知道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为徐淑妃辩解道:“茵茵和溪儿一向身子弱,只怕……在徐家也没有得到善待,哪里有空来看朕啊?
皇后啊……”
景仁帝打着几分商量,忧心道:“朕那几个儿子就没有成器的,秦池如今连人影都不曾见到。溪儿虽然体弱,却是唯一一个德才兼备,智勇双全的孩子。
朕若再登基为帝,溪儿其实是最适合当太子的啊。你是嫡母,日后做皇太后,也只有溪儿这样孝顺的孩子会敬重你。”
杜皇后抓着药碗的底部,哽咽道:“陛下是想臣妾把他们接到这儿来,共商大计,好好儿照料他们,与他们相处?”
景仁帝满意的点点头。
杜皇后虽然不是他最喜欢的女人,永远不如徐淑妃柔美动人,温柔小意,可杜皇后身上有一点,却是他最喜欢的。
那便是懂他的心,听他的话,顺他的意。
萧元帝那个老奸巨猾的逆臣,若想斩草除根,势必会杀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徐淑妃和最疼爱的儿子秦溪。
徐家是从丰城迁回来的,家族平平无奇,即便不折磨徐淑妃和秦溪,那一点子家底也不够他们喝药保重身体的。
景仁帝并不想他们受尽磨难。
因而,即便知道这宅子是承恩公给杜皇后和丹阳,并非给他的,景仁帝仍是期待不住的盼望着能和徐淑妃、秦溪团圆。
他从来都了解杜皇后的,但凡他提出的要求,杜皇后基本不会拒绝,眼下,亦是如此。
杜皇后见景仁帝这会儿抬起眸子来看她,眼中满是期待,勉强扯了抹笑意道:“陛下考虑周到,徐淑妃和溪儿一定会很高兴的。
臣妾得空便找人去请他们过来住吧。”
“有劳皇后了。”景仁帝拉着杜皇后的手,笑得真诚,怀念道:“母后当年为朕选你的时候便说,你心怀宽广,朕有你,是朕之幸,南齐之幸。
只有你这样宅心仁厚的皇后,朕的嫔妃子嗣才能安稳无忧啊,朕才能专心致志处理国事啊。”
杜皇后垂头,低声笑道:“臣妾……多谢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夸赞,汤药凉了,臣妾让下人去厨房热一热,一会子再端过来吧。”
景仁帝这些日子总是犯困,与杜皇后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头便不大好了。
听杜皇后要走,也没拦着,只把手松开,敷衍的点了点头,“有劳皇后了。”
杜皇后轻“嗯”了一声,将汤碗放下,把景仁帝的手塞到被子里,给他掖了掖被子,这才端了汤碗出去。
屋内寂静,唯有窗外呼呼秋风吹窗户的哐啷声。
因此,景仁帝在杜皇后走后的嘟囔声便格外明显。
“也不知徐家有没有虐待茵茵和溪儿……”若是有,他必定不会放过徐家人的。
“吱呀”一声,杜皇后关上了,脚步匆忙慌乱的跑到厨房,看了眼手中的中药碗,映照出自己不甚娇美,憔悴苍老的面容,眼中豆大晶莹的泪水,这才倏然滚落其中,晕开一层浅浅的波纹。
而她心中的苦涩,也仿佛这药一般,浓稠苦涩让她止不住的心疼流泪。
哪怕她每日每夜的喂药,哪怕她再倾心以待,事事以他为重,终究抵不过徐淑妃娇美面容,柔软一笑。
丹阳从厨房外进来,一手拿着一捆糕饼,一手拿着一把水墨蝴蝶油纸伞。
瞧见杜皇后站在灶台前流泪,“吧嗒”一声她把糕点放在了灶台上。
“母后。”少女十分平静道:“您真的要为了讨好父皇,去把徐淑妃和秦溪接过来吗?”
丹阳褪去一身绫罗绸缎,而今一身浅碧色的齐胸襦裙穿着,倒比先前更清丽如仙几分。
杜皇后见女儿回来,忙擦了眼泪道:“丹阳,你怎能这么说母后与父皇?
萧山王是乱臣贼子,并非天定之人,迟早有一天是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你父皇说得没错,唯有溪儿登基,我们母女才能平安富贵。”
丹阳一把将药碗夺过去,“咯噔”一下放在灶台上。
“母后,您到底知道不知道您在做什么啊?”丹阳忍不住冷笑道:“承恩公府肯收留我们,舅舅肯给我们一间宅子住,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接徐淑妃和秦溪过来?然后您再当掉您那些珍贵的首饰给他们买药?就像给父皇买药那样?
丹阳只问您一句,值得吗?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子倾尽所有,到头来,还要伺候他心爱的女子、喜欢的儿子,您这样做,把丹阳置于何地?
您又知不知道,这些日子,丹阳是怎么挑灯连夜绣花,想让您过好日子的?您这样做……是要逼丹阳去死吗?”
杜皇后收了眼泪,瞧了眼丹阳的十根手指,见指腹一片通红,也忍不嘴了眼眶。
“丹阳,母后也不想的。可他是你的父皇,若是他真的去了,徐淑妃和秦溪也死了,我们杜家人可怎么办?”杜皇后苦笑道:“不论你说母后傻也好,说母后笨也罢。
咱们总得想想法子恢复身份,过上从前的日子不是?你可是还没有出嫁的啊。”
景仁帝被贬为庶民,承恩公府的势力也大不如前,若再这样下去,杜皇后简直不敢想,她的母族杜家还能不能在她有生之年再出一个皇后。
丹阳闭了闭眼,“母后,您若非要再助纣为虐,让父皇这样的昏君、秦溪那样的坏心之人上位为帝。您就去吧。
以后……丹阳不会再回来劝您了。”
既然她的劝说,毫无意义,她也不愿继续执着了。
杜皇后抬起头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丹阳拿起灶台上剪药材的一把剪子,“咔嚓咔嚓”的剪起来。
“丹阳,你住手,你这是做什么啊!”杜皇后大惊失色,就像当初听到景仁帝被贬如庶人一般惊恐。
秋风吹进厨房中,带了皂角清香的青丝已经散落一地。
丹阳脸上的泪水慢慢滑落下来,面无表情道:“既然母后看不清是非,辨不清黑恶白,非要助纣为虐,再造杀业。
那丹阳……便只好从此常伴青灯古佛旁,为您和父皇赎罪了。”
“你怎么能?!”杜皇后又气又心疼,撑在灶台边才没有倒下去。
“母后,您同父皇保重。”
清雅出尘的少女最后含泪看了她一眼,便跑进了雨中,背影渐渐消失在朦胧纷飞的雨丝里。
“丹阳!丹阳!”杜皇后带着伞追出去,可到跑出门口时,街上只有廊檐屋角躲雨的行人,再也没看到丹阳的身影。
“丹阳。”杜皇后跌坐在门口,泪珠不停的往下掉。
即便她爱景仁帝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也不想她去出家做姑子啊。
她也想看着自己的女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得如意郎君,夫荣妻贵,一生美满顺遂。
可为什么……丹阳不给她一点儿时间,不给她一点儿机会呢?
只要他们几家人合力,扳倒萧山王,拥护秦溪登基,并非难事啊。
正如当年……在京中根深蒂固的镇国公府和崔太傅府,不也正是他们合力扳倒的结果吗?
为什么女儿就不能再等等,不能理解理解她的苦心呢?
杜皇后不禁捂嘴在门口哭了起来。
踏踏踏,轻巧的脚步声在她耳旁响起,一只嫩白芬芳的手递了一张干净丝帕过来。
“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声音依旧虚弱娇柔,很是熟悉好听。
是徐淑妃。
杜皇后瞧了眼那丝帕,没有接过来,只从自己袖子里掏出帕子来,飞快擦了两把。
“本宫没事,不过为陛下的身子担忧罢了,妹妹怎么来了?”杜皇后抬眼看她。
徐淑妃还是从前的模样,眉眼柔和,清新淡雅像一幅高贵典雅的水墨画。
“妹妹不是惦记着陛下吗?”徐淑妃脸色略苍白,叹气道:“姐姐你也知道,妹妹从前是陛下的妃子,而今回了徐家。
这地位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哪里有姐姐陪陛下单独住这院子里逍遥自在啊。
妹妹想着,陛下身子一直没好,姐姐一个人照顾也怪累的,今儿得了空,这才拿了些亲自做的糕饼来,想瞧瞧陛下呢。姐姐,你不会怪妹妹吧?”
杜皇后摸了摸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淡淡一笑,“怎么会呢。陛下……方才还在念叨着妹妹,妹妹来得正好。
本宫带妹妹进去就是了。”
徐淑妃点了点头,从容优雅的扶着身边婢女的手迈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只三四间屋子,入门不远便是厨房,药汁的苦味阵阵传出,从此处看过去,还能瞧见那墙壁边上堆着的一堆木柴、木炭。
而门口细碎的青丝层层叠叠的铺了一大片在地上。
徐淑妃装作没有看到,只是嘴角忍不住轻轻勾了起来。
她从来知道,杜皇后的女儿丹阳公主是个刚烈性子,如今家里落魄成这样,杜皇后不顾自己也要把景仁帝伺候好。
说不定景仁帝那个蠢货还要让杜皇后把他们母子接过来一同住呢。
若真是这样,丹阳忍受不了,也很正常。
但这样也好,徐淑妃低头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更开心了。
要进景仁帝房门前,徐淑妃叫住了杜皇后。
“姐姐,有件事儿,妹妹一直想告诉您。”
徐淑妃笑容歉然,拿着帕子站在原地,不肯再走。
杜皇后抿了抿唇,不知徐淑妃到底想说什么,她便走了过来,同徐淑妃远走几步,站在了景仁帝对面的廊檐下,轻声交谈起来。
“妹妹,你有什么事便尽快说吧。陛下还等着你过去见他呢。”
若是景仁帝一会儿睡着了,再把他叫醒,杜皇后总是于心不忍的。
徐淑妃见杜皇后脸色虽然镇定,可眼底的焦急关切却是藏都藏不住,徐淑妃的眼里不禁划过一抹讽刺的笑意。
“姐姐,不想知道二皇子是怎么死的吗?”
杜皇后神色变了一变,她这辈子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二皇子,可那孩子却是个没有福气的,一出生便夭折了。
过了几年后,她好不容才怀上丹阳,可到底气虚血亏,伤了根本,此后再也无法生育,只能眼睁睁看着景仁帝旁的妃子生下一个个皇子,母凭子贵,水涨船高。
杜皇后不知道徐淑妃这时候提起往事做什么,脸色一下子就冷淡了下来。
“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隐隐猜测到徐淑妃说的事恐怕另有内情,可……不知怎的,她忽然不想听了。
刚要走,徐淑妃便一把抓住她,不解道:“姐姐你慌什么呢?妹妹还没说这事儿是陛下的主意呢。”
“陛下的主意?”杜皇后下意识重复了一句,身子陡然僵硬,如遭雷击。
就见徐淑妃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一脸愧疚道:“此事,都怪妹妹当年入宫的不是时候。
当年妹妹入宫的时候,敲怀了三殿下,您也知道,妹妹一向体弱多病,陛下为了妹妹的身子不知操了多少心。
后来,姐姐你隔三差五派人送东西过来,妹妹闻不惯那香粉的味儿,险些流产……陛下他……
他当时并不知道,妹妹只是暂时不舒服,只当是姐姐你故意要害妹妹。所以,便让……太医在姐姐您的药里……唉,都是妹妹的不是。
若是知道,陛下为了妹妹肚子里的孩子,竟会加害姐姐你的孩子,妹妹就是死,也会拦住陛下的。
毕竟……妹妹怀的三殿下从一开始,就胎位不稳,未必生得下来啊。”
徐淑妃说得一脸愧疚,十分痛心,杜皇后却早已脸色惨白,呆愣木讷的站在原地。
宫中伺候她,给她诊脉的太医都是杜家收买过的,她执掌后宫,从来以为万事都在她掌握之中,那孩子的逝去,太医也只是说她为后宫之事操劳过多。
即便她派人查了徐淑妃许久,也没有查出什么来。
到最后不了了之,便一直把二皇子的夭折当做意外。
可今日徐淑妃告诉她什么?
动手的根本不是徐淑妃,而是她的枕边人景仁帝,亲手杀了她的孩子。
杜皇后不禁苦笑,或许,她早该想到的。
从一开始,景仁帝便看重徐淑妃怀的三皇子,根本没把她怀的二皇子放在眼中。
而后徐淑妃险些小产,景仁帝便更是害怕她杜皇后生下的孩子会仗着母族的地位压徐淑妃一头。
为了让三皇子平安降生,给他一个稳固地位,景仁帝便故意让太医在她的吃食汤药里动手脚,最终害得二皇子没睁开眼看世上一眼便离开人世。
她今日悉心侍奉,爱重如命的夫君,竟是亲手夺了她孩儿的性命!
杜皇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厨房给景仁帝热药的,她只知道,眼中的泪水,扑簌簌的往下流,怎么止都止不住……
徐淑妃却是朝她歉意的笑了笑,便抬脚朝景仁帝的屋中走去。
*
徐淑妃进来的时候,景仁帝正在睡梦当中。
他梦到杜皇后死了,心爱的徐淑妃当了他的皇后,宝贝的秦溪当了南齐太子,他坐在宫宴之上,看笙歌燕舞,饮杯中美酒。
徐淑妃见景仁帝双眼微微在颤,嘴角微微在勾,似是在做好梦一场,也不由讽刺一笑。
若非为了安平伯和溪儿,她是再不想看这个恶心的蠢货一眼。
景仁帝是对她很好,可是这份好有什么用?
她不喜欢景仁帝,所有的好都一无是处。
而今,安平伯归来,拿到了周家的兵权,还笼络了不少势力,为他们的儿子上位铺路,她自然该回到安平伯身边的。
即便……徐淑妃想到不喜欢自己亲爹的儿子秦溪,不由皱了皱眉。
但愿,儿子登基之后,会想通的吧。
见景仁帝翻了个身,徐淑妃不再犹豫,上前几步坐在了他的床边。
“陛下,您瞧瞧,谁来看你了?”
美梦中娇美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景仁帝倏然睁开了眼睛。
惊喜叫道:“茵茵?你……咳咳咳……你这么快就来了?”
徐淑妃点了点头,猜测到或许是景仁帝吩咐过杜皇后来找她。
她并不戳穿,只是温柔道:“臣妾一听姐姐说,陛下对臣妾甚是想念,臣妾便立刻赶来了。
只盼着,能尽快见陛下一面呢。”
景仁帝颇为欣慰的笑了笑,见徐淑妃身后没有秦溪在一旁,不禁又有些失望。
“溪儿呢?溪儿没来吗?”
“陛下。”徐淑妃解释道:“溪儿这几日都忙着替您联络大臣,只盼着他们能瞧在从前的份儿上,帮您重新夺回帝位。
可是您也知道……这些人一向捧高踩低,我们徐家不是京城里头的簪缨世家,这些人难免要给些脸色给溪儿看。这几日溪儿早出晚归……连同臣妾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若是陛下想他了,臣妾……臣妾今晚等着他回来,问问他明日来看您可好?”
景仁帝沉默许久,长叹一口气。
拉着徐淑妃的手,摇头道:“不必了。让溪儿好生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那群老奸巨猾的东西,他是知道的,有好处便办事儿,没好处便闭门羹。
秦溪出生便体弱多病,宫中不少太医,宫外许多高人前来帮忙诊治调理身子,秦溪的身子这才渐渐好了起来。
想到秦溪今日被人冷言冷语相待都是因为他这个父皇没有保护好江山的缘故,景仁帝愈发愧疚了,连跟徐淑妃说对不起。
“陛下说这些做什么?”徐淑妃帮景仁帝擦着泪花,语气轻柔道:“我们徐家虽然势单力薄,人微言轻。
但溪儿已经笼络了庄亲王和安平伯还有周家了,有这几位帮忙,再多找几个位高权重的三朝老臣,想必,溪儿帮陛下取得皇位,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的。
陛下,您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徐淑妃的声音舒缓温柔像春日潺潺的溪水,景仁帝听得颇为舒心,连声夸赞秦溪是“虎父无犬子”,很是引以为荣。
“溪儿当年出生的时候,哭声便洪亮,模样也与朕生得相似……如今溪儿这般懂事,都是茵茵你教导有功啊。”
景仁帝抓着徐淑妃的手,十分激动。
徐淑妃转过脸略皱了皱眉,没有甩开。
她把手放在景仁帝的受伤,面露难色道:“溪儿做事虽然还算顺利,只是……”
“只是什么?”景仁帝立马紧张的问起来。
“只是啊,萧山王当时说您同庄亲王殿下都并非是先帝爷亲生之子,溪儿到那些大臣家里去游说的时候。
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大臣,便拿着此事说事,只道即便陛下回去登基,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溪儿千方百计的想说服他们,证明此事并非如此。
可那些人却说,陛下离开宫中之时便口吐鲜血……时日无多,即便帮忙举事,到时候也未必能成。
他们还说……若是陛下就此去了,溪儿又没有证据证明自己这一脉是先帝的嫡亲孙子……他们若是跟着举事,岂非是造反了吗?所以,他们不愿意啊,陛下。”
景仁帝听到此事,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些日子,每晚他都觉得浑身冰冷,晨起咳嗽,时常还要口吐鲜血。
时日无多么,他想是真的。
但,不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登基,不亲眼看着萧山王被五马分尸或是凌迟处死,景仁帝只觉……即便他死,那也是死不瞑目啊。
徐淑妃没有再开口说话,只静静的端来一碗温水,将带来的桂花糕掰碎,慢慢的喂景仁帝吃着。
寒凉雨天,屋中一灯如豆,徐淑妃淡雅的面容仿佛被烛光蒙上一层薄纱,模糊而柔美。
景仁帝看着这自己爱了一辈子,也爱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眼眶倏然一热。
他最爱的儿子,竟然不能子承父业当皇帝,他最爱的女人,竟不能母仪天下做太后,那他先前的一切苦心,岂不都是付诸一炬了吗?
景仁帝木讷的张嘴,吞糕饼,待吃下一块后,便拉住徐淑妃的手,咳嗽了两声道:“茵茵,溪儿最近到底还有哪些困难的地方,你尽管说出来,朕死之前能做,一定要为你们母子俩做了啊!”
“这……”
徐淑妃为难半晌,难以启齿。
“你快说吧。朕的皇位本来就是留给溪儿的啊。”
徐淑妃含泪点了点头,这才哽咽道:“溪儿说,韩子忠的儿子韩东吴提了个法子。
陛下人虽不能出去,却是可以写一封血书让溪儿带出去昭告天下的。
只说那萧山王才是乱臣贼子,为谋皇位,污蔑太后娘娘,编造陛下身世。如此一来,溪儿帮陛下您举事的时候,也有话可说,有据可依了。
待大功告成之后,溪儿再将您接入宫中,让您养身子……当然了。”
徐淑妃用另一块帕子擦了擦眼泪道:“若是陛下不愿,溪儿……想必溪儿也有别的法子的。不过……就是不知道萧山王什么时候会贬溪儿去封地就不知道了。”
“贬封地,这是怎么一回事?”
景仁帝抓着徐淑妃的手,颤着声音问道。
徐淑妃便将萧元帝贬齐家人去封地,世世代代不得回京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最后,徐淑妃下了个结论,肯定道:“萧山王定然是察觉到了溪儿这几日的动作,有意想要将能帮上咱们忙的人家贬走呢。
今日张家,明日李家,说不定后日,便是直接贬溪儿了啊。”
说完,徐淑妃便在一旁坐着垂泪无言。
景仁帝眸色一沉,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徐淑妃的帕子捂在他嘴上,很快便是,一片鲜血。
“陛下,怎么会?”
徐淑妃的泪水立马止不住的流下来。
“无事。”景仁帝垂头看着那一滩血,见徐淑妃哭得满面泪痕,但杜皇后却是几乎没有在他面前为他流过一滴眼泪,景仁帝的心一下子更柔软了。
“茵茵啊。”景仁帝慨叹道:“朕这一辈子做错过不少事,可最正确的事,便是娶你为妃,生下溪儿这么好的儿子。你放心。”
景仁帝郑重道:“溪儿的愿景,朕势必要帮他达成的。”
那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时日无多,能为徐淑妃和秦溪做的,已经没什么事了。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南齐的历史,从来都是胜者执笔。
他景仁帝今日写的血书,即便眼下微不足道,只是一个废帝的血书,可一旦他的儿子秦溪登基为帝,那么,这便是萧元帝祸害皇家子嗣,乱臣贼子毒害帝王的秘密!
景仁帝想到扳倒萧元帝,眸光都闪亮了许多。
“茵茵,拿我的中衣来!”
“哎。”徐淑妃应声,取了一件白色的中衣,平铺在景仁帝的枕头上。
便见景仁帝毫不犹豫的便狠狠咬破了手指,颤抖着手写起歪曲的字来。
“云州萧山王,造谎言,编证据,乱臣贼子,夺朕帝位,今四皇子秦溪,温良敦厚,智勇双全……”
徐淑妃见景仁帝一气呵成的写完这血书,脸上立马挂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她收了血书,站在景仁帝床边含笑道:“陛下,臣妾和溪儿,多谢您的成全了。”
景仁帝见徐淑妃笑得灿然,心中也颇为高兴。
正要招手让徐淑妃过来他身边儿说会儿话,但,突然,胸中一痛,“哇”的一声,便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雪白的枕头上,被染成一片嫣红。
景仁帝重重往床上一砸,头栽在枕头上,他努力转了转脖子,扭头看向徐淑妃,声音虚弱道:“茵茵……茵茵,你过来。”
“过来?”徐淑妃脸上仍是笑意温和,“陛下您一个废帝,有什么资格要本宫过来呢?今儿您帮溪儿写了这东西,溪儿他爹扶持溪儿的时候,必定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的。”
景仁帝脸色陡然一变。
“噗”的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来。
徐淑妃站得远,这才没有被那鲜血喷个满身。
“你……你什么意思?”景仁帝一脸痛心,满是不可置信的虚弱问道:“溪儿不是朕的孩子?”
“自然不是了。”徐淑妃笑得十分动人,让人又在景仁帝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
“陛下既然时日无多,臣妾也不介意让您死得痛心至极,死不瞑目。”徐淑妃一想到自己陪伴景仁帝多年,不能同自己心爱的安平伯在一处,便对景仁帝和徐家痛恨无比。
“枉陛下您看尽天下事,阅尽天下人,竟然认不出,谁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景仁帝瞧见徐淑妃得意的笑容,想到当年徐淑妃为了救他,这才落水,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儿的事儿。
倏然眸中露出一抹万分惊讶之色。
徐淑妃走到床边,冷眼瞧着景仁帝,含笑道:“陛下想起来了是不是?
当年您落水的时候,本宫和杜皇后杜姐姐都在一旁,不过本宫离得近些,皇后娘娘离得远些罢了。
您当年厌恶皇后面容如男子丑陋,对她不屑一顾,可曾想过,您抱着的女子,并非是您以为的救命恩人呢?”
“唔唔!”
被桂花糕堵住嘴的景仁帝忍不住想说话,但嘴巴一张开,便是涓涓的鲜血流出来。
“您别挣扎了。”徐淑妃笑道:“这东西您吃下去,横竖都是逃不了一死的。
您是不是想说,为何杜皇后不亲自向您说清楚,当年救您是她,不是臣妾呢?”
景仁帝痛苦的眨了眨眼,就听徐淑妃笑得更为畅快了。
“陛下难道忘了,当年陛下醒来之后,一见到臣妾昏迷在旁,便抱住了臣妾,根本就没有理杜皇后啊?
臣妾是个贴心的人,知道您讨厌她。所以呢,就自作主张,帮您去杜皇后那儿说了几句。
臣妾只是告诉她,陛下您一点儿都不喜欢她。您被她救上来,碰了身子,让您觉得是一件恶心无比的事情。”
景仁帝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猩红。
难怪当年杜皇后嫁给他之后,一直郁郁寡欢,不大与他亲近,有时候自己碰了她,她反倒避之如蛇蝎。
直到二皇子没了之后,杜家开始慌张,开始催促杜皇后生孩子,杜皇后这才不得不与他亲近起来。
而入宫的徐淑妃却是温柔如水,体贴入微,讨得他欢心,博得他宠爱。
当年的落水,只有他和徐淑妃、杜皇后在旁,所以……这竟是一开始便是被设计好的吗?
即便他狠心无情,瞧不上杜皇后的容貌,但平心而论,杜皇后生得也并不差。
若非是因为当年以为徐淑妃救了他,而赶过来的杜皇后要杀徐淑妃,自己挣功劳,他也不至于会对杜皇后后来那般冷漠无情啊。
景仁帝现在突然很想见见杜皇后,见那张他早已厌弃的,人老珠黄的面容。
又或许,那般担心他的杜皇后一会儿会像往常一样,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坐在他的床边,一口一口的喂着他喝。
然而,面前娇滴滴的徐淑妃却挡住了所有。
她含笑道:“陛下您还在等姐姐和丹阳过来吗?”
景仁帝眨了眨眼睛。
“您不用等了。”徐淑妃得意的笑道:“这儿还有两件事儿要告诉您呢。
姐姐的女儿丹阳以为您要接臣妾和溪儿过来,刚才似乎已经在厨房削发为尼,这会儿已经出家去了,该是一辈子不会来看您了。
至于姐姐呢,臣妾方才在门口的时候,觉得对她心中有愧。
便把您为了臣妾腹中的三皇子,亲自给太医下旨,害死二皇子的事情告诉了她。
您原本就讨厌她,臣妾说这些,也没有什么不对,全是为您考虑的。
您……该感激臣妾才是啊!”
“噗”的一声,景仁帝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来。
他始终想不通,当年他周围那么多人,到底是被谁引开,让徐淑妃和杜皇后救命恩人的身份被掉换了。
他的儿子秦池是因眼睛受伤而不能分辨,可他不是啊,他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徐淑妃和杜皇后的。
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徐淑妃见他悲痛万分的模样,只觉畅快极了。
“您是好奇,谁带走了您的贴身侍卫?”徐淑妃莞尔一笑,“说来您也不信,是太后娘娘身边儿的玉竹嬷嬷啊。
噢,对了,她姓沈,是安平伯的人。”
元戎太后贴身嬷嬷玉竹的话,很多时候就代表了元戎太后的意思。
毕竟,主子有的话不好自己说出口,便会让奴婢代说,即便是景仁帝自己,也要听几分,更何况当年那些跟着他的侍卫呢?
景仁帝此刻只觉是心中是万箭穿心之痛。
他从未想过,最爱的女人从一开始进宫就是图谋不轨,最爱的儿子更是不是自己亲生。
而他呢,为了别人的儿子反倒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想到这些,景仁帝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晕倒过去。
徐淑妃眼含讥诮的瞧了一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将血书捏在手里,得意道:“陛下您若死不瞑目,便在九泉之下,好好儿瞪大眼看看吧。
瞧瞧,臣妾的溪儿是如同登上帝位的。我们徐家又是如何鲤跃龙门的吧。”
至于杜皇后,徐淑妃讽刺的笑了笑,听了她的话,大约杜皇后要随丹阳一块儿出家的吧?
正想着,脖颈倏然一痛,仿佛针扎,徐淑妃还没得来及看身后的来人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景仁帝抬眼一看,赫然是面色清冷的顾延琛。
“啊啊啊!”景仁帝虚弱的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已经哑了。
可那意思,是让顾延琛过来帮帮他。
然而俊美如玉的男子只是淡淡道:“众叛亲离,被人欺骗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您当年对顾家下手的时候,我们顾家、崔家对您的信赖,并不比您对徐淑妃和秦溪的信赖少啊。”
他和他的父亲顾怀曾都已经暗下决心,遵照先帝遗旨,只要景仁帝能让南齐国泰民安,他们便会永远拥护景仁帝。
但景仁帝后来对顾、崔两家所做的一切,却让他们的一切努力戛然而止,不得不家破人亡,拥萧山王登基。
“啊啊啊!”景仁帝嘶哑的想吼叫些什么来解释。
顾延琛讽刺一笑道:“陛下您不必白费力气,您欠顾、崔两家的性命,是还不了了。微臣今日来,是让您……血债血偿的。”
景仁帝惊恐瞪大了眼睛,顾延琛的刀子却一刀一刀的割在了他的身上。
景仁帝死死地盯着门外,满是希望,期盼着杜皇后过来。
然而,杜皇后的身影只在外徘徊一瞬,低声说道:“臣妾想着淑妃妹妹和溪儿过来住着,院子是不够住人……
臣妾知道陛下不忍淑妃妹妹受苦,眼下臣妾已经收拾好东西了。丹阳身子骨不大好,臣妾先去照顾她一些日子。不知陛下何时大业能成,臣妾先祝陛下……心愿得偿,事事顺遂……万岁万岁万万岁!”
颤抖的身影在门外缓缓拜下去。
一门之隔,景仁帝听到了三声磕头声,努力想叫杜皇后的闺名,想让杜皇后回来。
他想为当年误会杜皇后的事道一个歉,想为当年害死二皇子的事情道一个歉。
但这一次,那身影走得毅然决然,再也没有转身归来。
景仁帝含泪闭了闭眼。
也好,她再也不会捧一碗热药在他面前,而后看着他面露怀念,听着他语气悲凉的怀念他最爱的女人了吧?
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顾延琛最后一刀下手时,淡淡道:“当年,我爹也是这样盼着我娘亲的。”
可终究,只有战场的一地狼藉,他的娘亲,也香消玉殒。
“咔嚓”一刀,景仁帝含泪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