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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晴,鸟鸣啾啾。
承恩公府门前,一大早便有马车等在门口。
承恩公夫人陈氏扶着一个身着梨花白素衣的少女缓缓上了马车。
若是与顾宝笙相熟的人看到这少女,乍然一看,那纤细身姿与形容举止,与顾宝笙相像得十分刻意。
但,杜芷兰这几年来从不出府,因而也并未有人提起此事。
陈氏一上了马车便闭目养神,身旁的少女也乖巧温顺,垂眸不语。
待马车行了半路,车轮子的轱辘声能掩盖车中说话声的时候,陈氏这才睁开眼睛,开始说起话来。
“芷兰,你来我们承恩公府有多长时间了?”
“回姑母的话,已有十年了。”
少女轻声开口,语气十分平缓。
陈氏侧头打量了她一会儿。
脸颊瘦削白皙,双目含情,小嘴紧抿,若说形容,未必与顾宝笙有多相似。
甚至,随着杜芷兰年岁增长,从前尚算娇美的面容,已变成了平平之姿。
不过,杜芷兰很会打扮自己,四分姿色用那眉笔口脂一描一抹,愣是拔高了三分。
加上那份儿怯生生的神态,与顾宝笙小时候哭的样子像了个十足。不知道的人看了,说不定还会以为,杜芷兰是顾宝笙的哪房远亲。
陈氏收回打量的眼神,轻笑道:“哎呀,果真是光阴似箭啊,你那会儿来我们承恩公府的时候,才那么小一点儿。一转眼竟已经有十年了。
整整十年,姑母都未帮你相看好亲事,这当真是我的罪过啊!”
杜芷兰聪颖,知道陈氏最近和娘家人走得很近,这一番话是说出来试探自己的。
因而,杜芷兰忙道:“姑母说这话真是折煞芷兰了。承恩公府对芷兰和娘亲恩重如山,这辈子芷兰都还不清这份恩情。
芷兰感激姑母还来不及,怎敢怪罪啊!”
陈氏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
“你这孩子,姑母不过随口说一句,你就吓成这样了。若是赶明儿给你说了亲家,你瞧见了自家婆婆,岂不是要哭出来?”
杜芷兰微微低头,似是羞赧。
杜老夫人在睡觉,陈氏知道出来的时间有限,与杜芷兰绕了两句,便提起正事来。
“芷兰,姑母说句心里话。你这身份啊,是高嫁不成,低嫁有余。偏生咱们承恩公府的门槛高,中间那一茬子的公子哥儿也不是省油的灯。
远的不说,便是京中区区一个五品官儿的儿子,娶妻那都得门当户对,才能压得住。
你没爹,娘又是个带病之身。便是我们承恩公府有心把你嫁过去,那边儿人也未必肯服气你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儿。当家主母的位置,你过去肯定是做不成的。”
杜芷兰眼底划过一丝阴鸷,很快隐没下去。
“姑母您说的极是。”
陈氏点点头,又继续道:“所以啊……姑母思来想去,倒不如你给我们少擎做妾吧。你和他有自小的情分在,你留在国公府,姑母也能照料你一二不是?
芷兰,你说呢?”
话一说完,陈氏便紧紧盯着杜芷兰。
饶是知道陈氏一心想让自己做妾,让陈家的女孩儿嫁进来为妻,杜芷兰仍是止不住的心疼自己。
承恩公府如今的境地,本就是不需要什么名门贵女做当家主母,只需要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子进门儿就可以了。
甚至,为了不让萧元帝猜忌杜家会像徐家那样结党营私,密谋造反,娶她这样小门效,无甚助力的女孩儿是最稳妥的。
可陈氏呢,明明知道知道这一点,还是不肯给自己这样的机会,非要把机会让给陈家的人……
她在杜府伺候杜老夫人十年,等了杜少擎十年,到头来只是一个妾!一个奴才!
陈氏和承恩公府凭什么这么对她啊!
想到此,杜芷兰气得不禁身子都发起抖来。
陈氏见杜芷兰低着头在发抖,放在她手背上的手缓缓移开。
冷笑道:“怎么?你觉得,做妾是委屈你了?得我们承恩公府世子妃的名头才配得上你?”
杜芷兰收回怨恨的心绪,摇头道:“并非如此。芷兰只是太过吃惊,让姑母见笑了。”
陈氏嘲讽的笑了笑。
“行了,你在国公府都装了这么多年,出来还跟我唱戏,不累么?”陈氏笑道:“我大可实话告诉你。
咱们家老太太没几天活头了,在她死之前,少擎的婚事必得办完。你觉着,一个将死之人连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有心思管你的事儿吗?
哦,对了,老太太一死,你得守丧三年。三年一过,你在我们南齐可就是老姑娘了!
话,我今儿放在这儿。你愿意做妾便做,不愿意便走。我倒想看看,出了我们承恩公府的大门,谁家还敢收你。”
尽管面上敷了一层淡淡的脂粉,杜芷兰的脸色仍旧透出一丝惨白来。
路如何走,陈氏一早就给她定了下来,她根本没有半分选择。
杜老夫人上了年纪,有心无力,根本无法保全她的婚事啊。
一旁的陈氏话一说完,便把头偏向一边,接着闭目养神。
对付杜芷兰这样寄人篱下,无权无势,不得不在承恩公府委曲求全的人,最是容易了。
答应便活,不答应便死,反正,受罪的不是她这个承恩公夫人便是了。
说是思索,杜芷兰也不过沉默片刻,便低头轻声道:“芷兰婚事,但凭姑母做主。”
陈氏微微睁眼,笑道:“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啊。”
杜芷兰抿着嘴笑了笑,心里的愤懑始终挥之不去。
一阵清风吹过,将马车帘子撩开,杜芷兰只觉脸被风吹得生疼,不经意转头一看,便瞧见了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姑母,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一大清早便给杜老夫人灌了安神汤出来,杜芷兰完全不知道陈氏打的是什么主意。
陈氏笑看她一眼,“‘红袖添香夜读书’,你既是要伺候少擎的。见人的时候,总得带点儿笔墨纸砚过去吧?”
杜芷兰脸上的笑容僵硬一瞬。
她虽在内宅之中,可常听府里的丫鬟说话,也常打探消息。自然知道,有些笔墨纸砚,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譬如,有的纸沾点儿笔洗里头的水,宣纸一变,便是春宫图一幅;有的墨,一磨,墨香四溢,却带了催情的春药……
陈氏这会儿带她过去买的那些恰巧是那种东西。
显然,陈氏的意思便是要她尽快和杜少擎圆房。
一旦此事落成,为掩盖此事,杜少擎娶妻纳妾的事儿便必须尽快完成。
杜芷兰袖中的手慢慢攥紧,陈氏啊,偏心得实在太过厉害……
陈家女孩儿的清白是金子,贵重无比,她的清白便是一张纸,分文不值。
陈氏瞧见杜芷兰的神色,轻笑道:“怎么,你不乐意?”
“芷兰,都听姑母的,从未有旁的心思!”
“以前有没有,我都不跟你计较了。”陈氏温柔道:“可是打今儿起,你若敢有旁的心思……到时候,可别怪姑母做事不留情面啊!”
杜芷兰温顺的点了点头,抬头看向陈氏,便是一片感激的笑意,再没看到一丁点儿不满的苗头。
陈氏一笑,吩咐外头的马车夫将马赶得快了些。
承恩公府里头眼线太多,少擎婚事重大,陈氏并不想让杜老夫人或是承恩公收到消息。
陈氏闭着眼睛,心里来来回回仔细的盘算着事情。
她带了杜芷兰出来,就没打算在杜芷兰做妾之前让杜老太太醒来。再有一个时辰杜少擎就该回府,到那时候,也便水到渠成了。
陈氏虽知儿子不喜杜芷兰,但顾宝笙已经名花有主,而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杜家和陈家,便是儿子知道,想来也不会怪她这个亲生母亲的。
想到此,陈氏更放宽了心。
*
马车一路朝南,很快便到了南宁斋门口。
陈氏和杜芷兰一下马车便往三楼走。
南宁斋是南齐有名的风雅之地,一楼卖字画、笔墨纸砚,二楼卖古籍,三楼卖古玩。
当然,若是知情的人便知道,三楼卖古玩的地儿,还会卖那特殊的笔墨纸砚。
文人风流,众人心照不宣。何况南宁斋里头的春宫图一向精致,时常专供达官贵人府里出嫁,教导新妇所用。
一来二去,南宁斋那些笔墨纸砚也算能见光卖了。
不过,若是有人来买,必得证明是哪户人家,哪家主母所采办的。东西出手之时,便登记在册,要人签字按手印的。
这也是南宁斋的老板,怕有心人作乱,害他吃上官司。
陈氏显然对这事儿熟门熟路,一到三楼便将东西买了。
听见南宁斋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有人抬什么东西进来,陈氏不由问道:“今儿是什么大日子,楼下有贵人要来?”
守三楼的南宁斋三当家笑了笑,“夫人这话说的,今儿可不是大日子么,有贵人来么。那贵人,就坐在我眼前儿呢!”
“三当家你这张嘴哟!我真问你呢。”
三当家的笑道:“夫人,南宁斋楼下新到了一批《岁朝图》,是梅大师画的,拢共不过五份。您可要下去瞧瞧。”
“梅大师的画啊!”陈氏吃了一惊,随后,面上露出一抹笑容来。
每年南齐新春,家家户户都会买一幅《岁朝图》挂在府里,以求岁岁平安,朝朝如意。
《岁朝图》上,有残冬梅花,有暖春杏花,亦有浓艳山茶,清新水仙等花卉。因那寓意好,簪缨世家每年都会专让大师画一份送到府里。
南齐画《岁朝图》的大师之中,唯有梅大师画得最好,不过已经闭关好几年不曾画了。
这会儿陈氏听到此话,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见三当家的还在亲自教导杜芷兰如何用那些东西,陈氏便道:“你们先说着,我下去瞧瞧那《岁朝图》!”
杜芷兰点了点头,陈氏便扶着贴身丫鬟的手从三楼封闭的走廊下了楼梯。
当家主母怕对上熟脸丢人,都是走的那隐蔽的走廊,而后从二楼下来的。
陈氏虽然高兴,却也保持着清明的思绪。
梅大师再次出山,画作虽少,但仿冒者必定多,她得亲自分辨真伪才能决定买还是不买。
若是堂堂的承恩公夫人买了一幅假画回府,在新春之际供亲朋好友欣赏,那承恩公府里外的面子,可是会丢尽的呀!
因是清晨,一楼的人还寥寥无几。
即便如此,围在《岁朝图》周围的人也足够挡住了她的目光。
陈氏不悦的抿了抿嘴,刚一踮起脚尖,就瞥到门口来了一个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顾宝笙。
身边儿那人……陈氏眯眼一想,也很快记起来,那人,正是镇国公的未婚妻,端阳郡主!
两个少女亲密挽着手走进来,一妩媚明艳,一清雅如仙,各有千秋,皆是倾国倾城之色,看得让众人不由恍惚一瞬。
让人不由怀疑,自己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分不清眼前一幕,到底是仙子的画卷,还是人间真正的绝色。
待那如兰似麝的幽香散在风中,钻入鼻息之时,众人这才回神过来。
顾宝笙和北堂离并未用仪仗,只是简简单单出门儿转了转,听闻梅大师有新作,特意过来瞧瞧。
虽然两人低调,但耐不住容貌太耀眼夺目,眼尖的一位公子哥儿立马认出来,“公主殿下!郡主殿下!”
大堂里的人听到这话,纷纷想跪下去。
“不必多礼。”北堂离笑道:“我和公主殿下只是过来转转,你们该干嘛干嘛,不必这么紧张。”
顾宝笙也点了点头,含笑看着众人。
本就是新春将至,无须让这些人战战兢兢,连挑选东西都浑身不自在。
虽说如此,北堂离和顾宝笙也决定,东西买完,立马就走。
站在后头的陈氏别过脸去,装作不认识。
可偏偏那画卷周边的地儿拢共只有那么一小块儿,陈氏本想低头绕着走。
但很不巧,北堂离拉着顾宝笙一个转身,便碰上了陈氏。
陈氏脸色不大好看,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请安,“臣妇给公主殿下、郡主殿下请安!”
既然顾宝笙和北堂离方才都说了不必请安,陈氏自然不会让自己不舒服。
她虽有些后悔顾宝笙没嫁给杜少擎,却也不由庆幸。
自古以来,都是婆婆让儿媳妇立规矩的。若是她一个婆婆整日给儿媳妇行公主之礼,这算哪门子事?
顾宝笙知道陈氏不待见自己,也没多说话,只略微点点头便要走。
只是,她刚一转身,陈氏的脸色更难看了。
再怎么说,她们承恩公府也是照顾过顾宝笙的。结果,顾宝笙现在竟然如此敷衍她,连个亲热的招呼都不愿意打!
陈氏眼底满是愤怒,刚要转身立马走人。
呼呼一道风声袭下来。
“小心!”
哐啷哐啷,几方砚台砸碎在地上。
北堂离抱着顾宝笙站在一边,地上的陈氏脸色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