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睁开双眼，吴良傻了。

只是眨眼的功夫，眼皮一闭一睁，吴良就从上京城的豪华酒店套房，躺到了这个硬到硌人的木板床上。

吴良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忽然有一股剧痛袭来，巨大的信息量正涌入脑海，现在是1996年10月15号，是吴良来到竹阳县西关村小学的第二个月，本科毕业，乡村支教，每个月工资246块5毛，穷得掉渣，无比光荣。

我这是重生了？

这就是西关村？

吴良痴痴得望向四周，老式的床，老式的桌椅板凳，就连墙上张贴的都是极具特色的年代海报，大红大绿，工农子弟兵喜气洋洋。

视线向下一瞥，苍白无血色的纤细手腕上，竟然还戴着母亲当年送给他的那只老式手表，表针滴滴答答，镜面已经泛黄。

吴良眼前一阵恍惚，前世毕业后，没能留校成功的自己本该来这里支教，却因为一些事情而和家里闹翻，愤而离家，先是打工，然后经商，年过四十才为自己勉强搏下一份家业。正准备开始享福呢，怎么就重生了…

吴良正想着，哐当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宿舍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得用力推开。

一个挽着发髻的妇女穿着碎花衬衫走了进来，看到吴良还躺在床上，脸顿时气得红成一片，“吴老师！你心咋这么大呢，这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搁这睡懒觉！”

说着说着，妇女就把手伸了过来，也不管吴良穿没穿衣服，一把捞住他的肩膀硬往外拉。

吴良有心反抗，可自己这具身体明显是个缺乏锻炼的城里人，两条胳膊加起来，都没妇人的一条大腿粗，根本反抗不了。像拎小鸡一样，吴良连走带爬，一路被妇人拎到门外。

“放手，放手！你谁呀你？”

吴良话一出口，反而先把自己吓了一跳，自己原本那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咋就带上了这么一嘴土渣子味。

妇人撒开手，怒了：“吴良９在这跟老娘演！你回头好好瞅瞅，学校都变成啥个样子了，还有心情在这里跟我扮相！”

吴良转过头，偌大的一片崖前空地如同被龙卷风刮过，满地碎砖破瓦，除了自己刚才睡觉的那件小土屋之外，再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其他建筑。吴良懵了，感情自己之前是在重度危房睡了一夜，这他娘的算个什么事儿啊。

“吴良，你说，是不是和刘老二串通好了，学校一关，让他吞了县里的补助，你也能趁机逃回城里享福？”

刘老二又是谁？串通？吞钱？

面对妇人不依不饶得质问，吴良彻底恼了，“你谁啊你，没事跟这撒泼，真当我吴大老板是好欺负的？滚滚滚！”

不自觉间，吴良又乱入了前世的自称，还以为自己是掌管着一家大型企业的老总。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妇人整个人突然怔住了，月光下眼眶一红，之前的泼辣仿佛一瞬间全部消失，眼泪就好像要滴了下来。“吴良，作人可不能昧了良心啊。为了这救助款，咱俩可是一路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从县政府求来的。救助款要是没了，学校可怎么复建，村里那些娃可就没学上了啊…”

不怕女人横，就怕女儿哭，吴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好好的，咋就哭上了呢，我错了还不成吗？”

听到这句话，妇人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重燃希望，她压抑着情绪道：“真知道错了？不赶婶了？”

吴良哭笑不得，正准备说话的时候，脑袋突然一懵，一股熟悉的剧痛再度袭来。

跟前这位性格泼辣的妇女是西关村计生委员，刘桂花，而她口中的刘老二，正是两人的顶头上司，西关村主任刘根生。月前的一场地震，让西关村小学本就破旧的几间教室一夜坍塌，全校四十多名学生已然停课，而吴良和刘桂花两人，似乎已经为重建学校而奔波了大半个月…

见吴良低着头，好半天不说话，刘桂花又急了，想说话，却又怕，只能犹犹豫豫道：“吴良，你不会还是想让刘老二得逞，自己好逃回城里吧？”

吴良抬起头，看着扭扭捏捏一脸纠结的妇人，“桂花婶，我吴良为了重建学校，连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请县领导吃饭了，可不带这么污蔑人的啊…”

“嗯。”刘桂花弱弱得回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一开始为啥装作不认识婶儿？”

“呃…”吴良卡住了。

话一说开，所有记忆就像是开了闸的水一样源源不绝，吴良脑中关于西关村，关于桂花婶的形象都鲜活了起来，村民很穷，刘桂花性格很泼辣，可他们大多都有着90年代独具特色的纯真与质朴。他们对进村支教的老师，似乎都带着天然的尊敬，尤其是刘桂花，按时送菜送饭，根本不用吴良去担心每天该吃些什么。

想起曾经的这一切，一股天然的亲切感，让吴良忽然笑了出来，“桂花婶，你今天总不能是专门来逮我睡懒觉的吧。啥事儿？”

刘桂花一拍脑壳，“不说我都忘了！快走，刘老二突然召开村民大会，正商量县里救助款分配的事呢。”

刘桂花说着说着，又是一只手捞了过来，吴良这次有所防备，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婶儿，咱能别这么着急吗！你好歹等我披件衣服再走。”

眼看着那道有些仓惶意味的背影，刘桂花也才刚刚反应过来，原来在两人扯皮的这段时间里，吴良身上只套了一条小小的三角内裤。脸上一红，刘桂花不免有些羞意，只是嘴上依旧强硬，啐道：“谁惜得看你一样…”

刘桂花头前带路，低头皱着眉，吴良在身后沉默随行。

路两边本就不算广袤的稻田，被一道道田垄分割开来，这个村子明显还停留在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水平。临近傍晚，家家户户却没能亮起灯光，只有靠近马路的一栋两层小楼前，孤零零得悬挂着一盏电灯，照映出黄泥墙面上还残留着的旧时期大字标语“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

眼前看到的这一切，是多重宇宙？还是平行空间？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不太重要了，随着越来越多的记忆在脑中开始唤醒，吴良猛然发现，似乎无论在哪，自己都逃不过那个命中注定的痛苦转折。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毕业前夕，初恋女友轻飘飘的一句话，不仅击碎了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更是将吴良深深刺痛，痛到竟然把从小长大的家乡视作一方围城。在毕业之后第一天，他就迫不及待得迅速逃离。无论是前世选择的南下经商，还是今生的入村支教，他都是憋着胸前的一口怨气，死活不愿低头。

吴良几乎是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向父亲，向初恋女友证明，自己不是他们眼中的纨绔废物。一路艰辛，从不与人言，四十多岁的他都还只是孑然一身。直到终于建立起巨大的商业帝国，吴良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所追求的衣锦还乡，竟成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孤苦…

现在再看这些事情，吴良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上辈子的那二三十年，分明与他人无干，纯粹是自己跟自己怄气。

想着这里，吴良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呢…”

听到叹气声，桂花婶回过头来，“小吴，你嘀咕什么呢？”

吴良恍惚间摆了摆手，“没事。”

两世为人，回望前生这种事情，又哪是能跟别人说得清的。

吴良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每逢遇事不决时，他习惯借助尼古丁的刺激来缕清思路。

后来的人们总喜欢幻想，假如重生少年时，自己会炒股票，囤地产，遇后世大佬于微末…这一切的如何如何，对吴良而言似乎已唾手可得，凭着脑子里的记忆，他再也不用像前世那样，吃无数苦，走无数弯路才侥幸崛起。

只是这值得吗…

好不容易才能重新再活上一次，不去弥补遗憾，不去放开了，抡圆了，尽情得活上一把，反而去揪着前世的老路不放，傻不傻！

先愁后笑，自顾自沉思的吴良一抬头，才发现刘桂花正在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吴良笑容一僵，赶忙岔开话题道：“婶儿，建学校的事不是有县里拨款了吗，你还愁啥？”

说到正事，刘桂花的眉梢瞬间又落了下去，唉声叹气道：“哪能不愁呢。是有一万块救助款不假，可这笔钱现在正攥在村委会的手里。刘老二说，一场地震过去，全村都受了灾，与其把救助款用来建学校，还不如给每家每户都发点钱…”

越说越气，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委屈，刘桂花猛得别过头，骂道：“狗日的刘老二，这笔钱明明是咱俩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从县里磨来的救助款，他刘老二动动嘴皮子，就要都拿走。凭啥！”

骂着骂着，刘桂花的眼睛渐渐红了，尽管还是哭不出梨花带雨的我见犹怜，可刘桂花怎么也没想到，吴良竟然就当着她面笑了出来。

“婶儿，放心吧。这点事儿，交给我就成。”

想起上辈子的那些个商场暗战，整日勾心斗角，吴良真心不觉得，小小的一个西关村主任，能够从自己手里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