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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晚从来都不是在最后关头就认命的人,但此刻他觉得自己恐怕真的没办法了。
说不定以后还得拄拐了,他不想瞎,不争气地小声吚呜着。
眼皮都被指甲抠得发疼了,被公子无觞摁左颈,他脚尖根本踩不到地,只有一只手能动弹,阮晚突然挣扎,使尽全身力气,像一条案板上的活鱼,蹦跶个不停。
揪住什么就使劲扯使劲晃。
眼睛上面的手移开了,后颈也被松开,脱力的阮晚滑到地上坐着。
惊魂未定之后抬头目光寻找那个要抠他眼珠子的人。
公子无觞静默地站在案前,敛去一身妖邪之感,白发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舞动。
阮晚见过很多漂亮的眼睛,沈素凰的遥不可及,厚玉的温润如玉,韩灼的狐媚狠毒,百里锦黎的清澈干净。
但公子无觞的眼睛,让他难以置信。
若万千恶鬼的藏身之处,幽冷诡谲,深不可测,似乎下一秒就能将人拖入无间地狱。
察觉到阮晚的目光,公子无觞垂眸居高临下地回应,视线相撞,阮晚不自觉地发抖,看看手里的缎带,他把公子无觞的遮羞布扯下来了?
甩干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公子无觞,他根本就不是个瞎子!
妈的亏他还愧疚,愧疚个屁啊,这白毛老妖精才是最大的骗子,把手里的缎带团成一团,使劲砸在公子无觞身上。
“你个老妖精死骗子,你怎么不瞎,你不瞎,是老天瞎了眼了,我呸,老子只听说过盲人按摩装瞎子,还没听说过算命的装瞎子,老骗子你今天就入土为安得了!”
被缎带砸到的公子无觞也不恼,看阮晚扶着桌案站起来,欺身覆在阮晚身上。
这老妖精看起来纤细羸弱跟个小娘们似得,这会儿阮晚只觉得被他遮得严严实实,在他的阴影下有些喘不过气。
“你...干什么。”
幽幽的香味钻入阮晚鼻子里,公子无觞单手撑在桌面上,像是猫儿般鼻尖摩挲阮晚脸颊:“骗子?晚儿,小晚儿,谁是骗子呢。”
阮晚被蹭得迷之耳根发烫,胆子也大了些,抬手指甲掐了把人腰上的肉。
“你是老骗子,你骗我在先的,你行迹恶劣。”
“都骗了天下人,为何不骗你?”
“老子这不是被你骗了吗!”
“是啊,晚儿发现了大秘密,可不能留活口。”
静。
公子无觞眼角带笑,注视身下懵住的少年。
病白的手指捋顺阮晚鬓角的发丝,微凉的唇靠近人耳垂:“为师只骗了晚儿,也只骗了天下人。”
阮晚耳朵根一痒,下意识躲开:“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原谅你了,快起来。”
他根本无心去想公子无觞到底说了些什么狗屁不通的话,只想快点起来,压迫感太盛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耳垂刺痛,阮晚恨得牙根痒痒,这老妖精咬他!
公子无觞松了口,微微皱眉用衣袖浅擦唇畔:“滋味不过如此。”妖异的气息消散,只剩下一派清冷。
阮晚在桌上躺了会儿,爬起来时,那个男人又姿态慵懒地卧在榻上闭目养神,乌黑的睫羽垂下,闭上眼的他显得无害。
阮晚寻思着走了,还没动作,公子无觞依旧闭着眼开口:“你可曾听过鬼的哭声。”
不似以往的魅惑,倒多了些孤寂和无奈。
“啊?鬼哭狼嚎听过。”特别是你说话的时候,跟鬼哭狼嚎似得,阮晚在心里补了句。
公子无觞轻笑,动人心魂的眼睛始终闭着。
“十年了,那声音我一直都还记得。”
“人人说我神机妙算,而我错了那么一卦,便是一生了。”
“天方杀机,隐后而生。渡谷穷兵,乾坤逐胜。”
“这卦象我还记得,明明已是胜了,胜了啊。”
公子无觞禁闭双眼摇头,睫羽颤抖着,声音里都有了哽咽。
阮晚皱眉抱着手坐在桌上,安静地听公子无觞讲起旧事。
十年前的旧事。
玉矶观为正在同先池交战的后澜献上计策。
“天方杀机,隐后而生。渡谷穷兵,乾坤逐胜。”
后澜此时十万大军先后破先池三城,先池不得不退守龙谷,此处地势怪异,风吹过嶙峋怪石总会发出声响,过路的人误以为是龙吟,便将此取名龙谷。
后澜十万兵马虎狼之师,先池残兵败将丢盔弃甲不过数三万人,再加上玉矶观的卦象,后澜先帝命大军乘胜追击。
谁料,龙谷早已埋伏好先池援兵,地势险要更是陷阱重重,后澜十万兵马,全军覆没。
这件事仿佛一个耳光,狠狠打在后澜先帝脸上,成王败寇,原本夺在手中的城池拱手奉还,龙谷死去的将士永远埋骨他乡。
后澜先帝的怒火自然而然烧到了玉矶观身上。
那时的公子无觞,花了一天一夜地时间想,怎么可能会错,怎么会错。
后澜先帝依旧忌惮玉矶山,不管怎样,十万人的性命需要给百姓一个交代,愤怒的百姓要玉矶观交出占卜卦象的人,十万人,是多少人的亲人呢。
朝廷派人到玉矶山,要求交出占卜卦象的人。
空闻道人解下道袍,合上眼叹了口气,重重地朝玉矶观里的神像叩拜下去:“罪人空闻,错卦误国,罪该,万死。”
公子无觞去时,空闻道人已经被带走了,他跑下玉矶山的阶梯,很长很长,因为抓捕空闻,来围观的百姓站满了阶梯。
“骗子,骗子,你还给我,你把我儿子还给我。”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阶梯上哭。
“为了邀功就让老百姓去送死,你断子绝孙!”披麻戴孝的妇人跪在地上撒纸钱。
“娘,娘,爹被他害死了,呜呜呜呜。”七八岁的娃娃也揉着眼睛扯母亲的衣裳。
日夜哭嚎的鬼魂排徊在玉矶山,哭声在公子无觞耳边未曾断绝,若是通晓阴阳的人,便可察觉出玉矶山强烈的怨气。
公子无觞不惧怕鬼魂,但他的愧疚近乎快要压垮他。
鬼魂的哀哭,百姓的谩骂,师父...
他错了,他错了。
公子无觞跑到王都街头,昔日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者,被架在囚车上,悲愤地百姓用石头用烂菜叶用鸡蛋用各种各样触手可及的东西,砸得他头破血流,公子无觞想冲到囚车边。
刚抓紧那囚车的木栏,喊了一声师父,声音是他没有想到的撕心裂肺,被侍卫架起拉开时,指甲抠在木料里折断,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他声嘶力竭地喊:“是我,是我啊,是我。”
气息奄奄地空闻虚弱地睁开眼,看见自己最得意的爱徒,看见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头一歪,昏了过去。
公子无觞跪在街头的青石地上,白色的道袍污秽不堪,断掉指甲的手指露出暗红的肉,犹如一座雕像,但雕像不会落泪,他低着头,面前的石地上星点泪滴。
这个害死了师父的少年啊,跪在街头,朝王都,朝所有人,深深磕了个头,众人以为他要乞求放过空闻。
可他抬起头来时,失了泪光的晶莹,取而代之的是静谧的幽深。
死牢,空闻早已人人唾骂,甚至连押送他的侍卫在游行时不但没有阻拦丢东西的百姓,还往他身上吐口唾沫,扯出囚车里伤痕累累的老人,随手丢进牢房里,等着明日一早,街头五马分尸。
空闻趴在发霉的稻草上,不知生死。
公子无觞递了银子给牢头,站在牢前,跪下。
“师父。”
空闻细不可闻地咳嗽了声:“无觞,回去吧。”
公子无觞握紧了拳,断过指甲的伤口又涌出鲜血:“师父,徒弟错了。”
空闻挣扎想要坐起来,靠在坚硬的墙上:“无觞哪里错了,无觞的卦怎么会错呢。”
公子无觞低着头,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算错。
空闻释然地笑笑:“无觞的卦没有错,无觞看清了天地,却看不清别的东西,无觞,好好守着玉矶山。”
苍老的声音戛然而止。
牢头进来示意公子无觞离开,他摇椅晃地站起,走到那到铁门外。
空闻行刑的那天早晨,天朗气清,人人都说妖道误国,如今要处死妖道,是老天开眼了。
五匹烈马,五根麻绳。
空闻躺在王都最中央的十字路口,见到公子无觞,他竭力做出说话的口型。
五匹马上的人猛然抽动马鞭,被扯碎的尸块散落在地上,被人集成一团,骑着马不断来回践踏。
一地血肉,早已分辨不出模样。
公子无觞站在一边,满目死寂地看完了全程。
血肉被牵来的狗争吃,甚至有妇人抱来一簸箕打铁匠的铁灰,倒在地上,用扫帚扫起来,听起来像是要送去猪圈。
不得好死,不得轮回。
公子无觞走在玉矶山的阶梯上,师父那时候看着他,无声的对他说。
“师父的天妒,就是死啊。”
这个满身污秽血渍的少年,也曾白衣胜雪运筹帷幄。
犹记他道袍拂过,冷漠疏远地问空闻:“师父怎的不遭天妒。”
那时空闻笑,无奈摇摇头说随他去吧。
他们预知天命,也逃不掉天命。
后来,空闻道人死后,公子无觞接手玉矶观,赶走以往道众,将所有神像扔下玉矶山,只留一副空闻道人的画像。
后来,后澜先池爆发瘟疫,妖道空闻的徒弟公子无觞,不计前嫌两国都给了药方,别人问起,他只说,众生平等。
后来,公子无觞免去后澜先帝命劫,成了无觞圣人,百姓说他白头是因泄露天机不顾一己之身解除了瘟疫,百姓说他眼盲是因为空闻误入邪道而悲痛欲绝。
后来很久也没人知道,那个道袍少年走在阶梯上时咬紧牙默声流泪,满头青丝寸寸成雪,他将道袍撕下一条缎带,蒙在眼上,十年前,他最后的光景是玉矶观残破的大门,十年后的今天,他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个瑟瑟发抖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