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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连萧负气道:“那就散了吧,杨安——把全庄的人都遣散!”
他忽的钳制住御盈下巴,阴阳怪气道:“要不要我给你写一封休书?你还可以奔更好的前程。”
“什么?”御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却见程连萧脸色隐痛,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她,疯狂地冲入厚厚的雨幕中。
御盈看着程连萧像孩童般赌气,左手握成拳,下了死力气,狠狠地砸向院子里那颗碗口粗的大树,硬要砸得树上的叶子簌簌落下,方显得自己手臂依然有力气。
树叶漫天乱飞,其中有几片湿漉漉的贴在御盈的脸上,脖子上。
她看着那雨中发狂的男人,苦涩地笑了起来。
杨安愁容满面,好心劝御盈:“御姨娘还是回去吧,今个儿庄主是没法好好说话了,这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辰呢。”
御盈却不听,直直走入雨幕,决然道:“他要闹到几时,我便陪他到几时。”
程连萧的酒劲上来,他疲劳至极,心力交瘁,突然呕出一口血来,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御盈大惊,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可程连萧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杨安扑通一声,跪在了程连萧面前,四十岁的大汉却泪流满面,他重重地叹气:“我跟了庄主这么多年,从未见他一蹶不振,这以后,可怎么好?”
御盈也颇为动容。此刻狂风咆哮,天神仿佛收到信号,撕开天幕,将天河之水倾注到人间。
她怀中抱着昏睡的程连萧,直直地抬起脸,任雨点砸在自己娇美的脸颊上。
似是想通了什么,御盈笑颜如花,她对杨安道:“杨总管,你信吗?庄主会好起来的。”
杨安老泪纵横,重重地点了点头。
御盈抬起头看天,雨水落入了她的眼眶,她闭上美眸,幽幽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咱们庄主,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伟业。你瞧,连老天爷都看不得他如此落魄,这不是发出了警示吗?”
杨安大震,有些惊骇地望着御盈,觉得不可思议。
杨安将程连萧扛回房间,御盈为他脱下湿漉漉的外衣,看见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丝,里面想必已溃烂不堪,御盈眼中掠过不忍。
杨安看在心里,苦口婆心地劝:“御姨娘您回去歇着吧,这一夜恐怕都不得安生,别把您累垮了,我找丫环来伺候庄主。”
御盈摇摇头,“那样不妥,丫环们伺候,我不放心,我对医术略知一二,还是我来吧。”
御盈将程连萧的衣服换下,用热水将他的身子擦洗一遍,又清理了伤口,给他左手上的创面也细细地涂了药粉。
做完了这一切,她坐在床边,一双晶亮的美眸盯着程连萧,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她伸出玉手,抚摸他冷硬的脸颊,低低问道:“程连萧,你能让我依靠吗?”
在这寂寥的雨夜里,回答她的,只有男人沉沉的呼吸声。
在青峰山兰若寺的一间禅房内,广慈一身裟衣,席地而坐,面容如玉温泽。
他左手竖直立在胸前,右手轻轻敲打木鱼,嘴上喃喃念着《金刚经》:“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广慈的身边坐着一位老者,满头花发,慈眉善目,身着厚重的袈裟。他睁眼看了看身边年轻的广慈,忽而皱了眉头。
“广慈。”他平静地打断他,声音十分温厚。
广慈骤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的对那老者施了一礼,“师父,请您赐教。”
那老方丈虽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他细细地盯着广慈的眼睛,许久过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广慈,为师断定你内心郁燥,且不得抒发,长此以往,只怕在佛法上,不会有更深的造诣。”
广慈面有愧色,一番警醒过后,终道:“师父明鉴,徒儿确实与尘世有了牵连,以致滋生俗念,才会亵渎了佛祖。”
老方丈一脸的慈爱和沧桑,灰褐色的眼睛像一面清晰的镜子。
“世尊,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当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信心清净,降伏其心。谢师父开导,徒儿铭记于心。”广慈恭敬道,复又施了一礼。
清晨,天刚蒙蒙亮,程连萧一夜宿醉,此时方醒。他捂着疼痛的脑袋,问杨安:“昨晚是谁在这里伺候?”
“昨夜是御姨娘伺候,为您换衣换药,亲力亲为。”
他扫了一眼整个房间,沙哑着声音问:“她人呢,怎么未见?”
杨安犹疑道:“御姨娘未等天亮便离开了,她说,庄主不待见她,索性早些回去,免得庄主看了心烦。”
程连萧烦闷不已,“我何时说过不待见她?自以为是的女人!”
杨安脱口而出:“但您也没给她好脸色啊。”
程连萧心中一口郁气,瞪了杨安一眼。
杨安小心翼翼地问:“庄主,您今日用过早膳,要不要处理些账目?每年的这个季节,是全国各地镖局汇总账目,禀明细则的时候,现在书房已经压了不少了……”
程连萧无甚精神,恹恹地摆了手,“你着人处理吧,无需向我汇报。”
杨安为难道:“庄主,这些账目至关重要,以前都是您亲自打理,从不假手于人……”
程连萧怫然而怒,暴躁地将茶杯摔在地上,回头冲他吼道:“杨安你老糊涂了是不是?你提什么以前,以前我两只手,你倒是再帮我找回一只手来!”
杨安大惊失色,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跪在程连萧面前,心痛至极,“杨安错了,请庄主责罚。”
程连萧望着满地狼藉,大口喘息,摆摆手,“出去吧。”
很快全庄的侍卫、丫环,还有各房的主子都知道了,一庄之主程连萧自从失去一臂,便一蹶不振,性格暴躁易怒,阴晴不定,无人敢靠近。
他开始斗鸡走狗,不务正业。整日与优伶为伍,几乎每日都要请戏班子进庄表演,唱的好了,他便坐在台下,大声叫好,让小厮抬出整箱的金银首饰,大方地打赏给他们。
大夫人为人吝啬,见程连萧如此大方,将大笔钱财送给玩杂耍和唱戏的人,恨得牙痒痒。她去劝程连萧,却总被他的话气个半死。
“这个家要败了,要败了,庄主他现在不仅不打理生意,反而将万贯家财都拱手送人,这以后,还有什么指望?”赵倩愤恨道。
蒙儿眼珠一转,对赵倩道:“大夫人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庄主性子本来就不好揣测,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您不妨推给各房姨娘,让她们碰壁去。”
“这样也好,咱们先去梨苑,听听御盈怎么说。”赵倩唇边闪过奸邪的笑意。
赵倩进了梨苑,便看见一身量窈窕的女子半蹲着,正在花花草草面前侍弄着,穿的是素色的纱裙。
她觉得好生奇怪,单看背影,不像主子,要说是丫环,却有些出尘的气质。
蒙儿则根本未多想,冲那背影嚷道:“让你们御姨娘出来见过大夫人!这院子怎么连个守门的也没有,竟无人通传!”
那女子先是一愣,继而转过身子,给赵倩行过礼,“给大夫人请安,御盈有失远迎,请大夫人恕罪。”
赵倩愣住了,看着御盈的脸蛋不施粉黛,却清丽脱俗,一身简单的素色纱裙掩盖不了高贵的气质,顿时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一边嫉妒,一边萌生了一个想法。
合子听到动静,也出来见过赵倩。
赵倩的思绪被打断,淡淡道:“起来吧。”
御盈做出了邀请的姿势,“外头暑气大,大夫人请屋里说话,合子,泡些茶,再将绿豆糕端来给大夫人尝尝。”
两人落了座,御盈笑着问赵倩:“大夫人今儿怎么有空来,御盈好生意外。”
“姐姐平日忽略了你,也抽不出空来你这里看看,妹妹这是怪罪了吗?”
赵倩的语气出奇地客气,着实让御盈吃了一惊。
“怎么会,妾身听说大夫人平日会帮庄主打理生意,帮忙核对账目,自然是忙些,哪像妾身,闲人一个,不能为庄主分忧解难。”
赵倩叹了口气,一脸的黯然,平日嚣张跋扈的气焰消失不见,她语气诚恳地对御盈道:“好妹妹,姐姐是个急性子,我未出阁时,家里的哥哥也常常教导我收敛性子,可我就是改不了,难以与人交好,以前苛责了你,你该不会怨恨我吧?”
御盈听了站起身,盈盈拜下,“大夫人折煞妾身了,您是庄主明媒正娶的妻子,而御盈是妾室,听您教导,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何来记恨一说。”
赵倩一副甚为欣慰的样子,假意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欣然道:“你理解我就好,我找你来,其实就是关于庄主的事,要劳你用些心,帮些忙。”
“为庄主分忧,那是分内的,算不上帮忙。只是,妾身一介妇人,生意上的事也不甚懂,如何帮忙,还请大夫人指点一二。”御盈语气诚恳道。
赵倩站起身来站在窗前,顿了顿后,她指着窗外,一脸愤恨道:“妹妹啊,你听,你听那些名伶倡优的声音,他们唱戏杂耍,变着法儿吸引庄主砸钱。庄主自从出了事,便沉溺于此,日日斗鸡走狗,跟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了,你不知道,他以前多威风,他……”
御盈突然抬起头,探究的目光望向赵倩,后者却显出懊恼的表情,突然噤声,恨恨地甩了袖子,“再这样颓废下去,多大的家业,也败得光。可我的话庄主听腻了,我是劝不动了,就只能盼着御妹妹想些法子,好让庄主尽快振作起来,这么大的一份家业,没有主心骨来操持,那是顶不住的。”
御盈为难地看了赵倩一眼,“不知大夫人为何选择妾身,妾身并不比安姨娘和叶姨娘得宠。”
赵倩走上前,握住御盈的手,殷殷道:“妹妹,我怎么瞧,都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你肯定能讨得庄主喜欢,只要你肯去做。”
想到芳华居的,她忍不住咬牙切齿,“那安茜以前是走江湖的,弄些旁门左道,竟惹得一些帮派找上门来,害得庄主失去一臂。这笔账,庄主不想计较,但我是万万不肯的。”
御盈犹疑着,赵倩拉了她的手坐下,拍拍她的手背,好生劝道:“御妹妹,我们联手除掉安茜那个害人精,这庄里会太平不少,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
御盈笑了,她挣脱了赵倩的手,慢慢站了起来,为难道:“只是,只是……”
赵倩也不傻,当下便问:“御妹妹有什么要求,只管说便是,你说出个要求作为条件,我心里反而会畅快不少。”
御盈微微一笑,灿然生姿,她直直地看着赵倩,幽幽道:“大夫人今日所托,御盈可以一试。但御盈确实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事成以后,大夫人平日帮衬着御盈,不与御盈为敌。”
赵倩心里松了一口气,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瞧御妹妹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定然要互相帮衬。平日里磕磕碰碰少不了,但也犯不着为敌啊!”
御盈点点头,“大夫人教训的是,是御盈太浅薄了,总是小家子气的,比不得大夫人的涵量。”
站在院门口,目送赵倩离去,御盈神色冷漠,唇边略过冷笑。
“小姐,这大夫人的风向转得真快,有求于您了,便巴巴地来求着,您可别忘了在避暑山庄的时候,她的话有多恶毒。”
御盈回到院子里,继续拾掇那几盆花,淡淡道:“在这深宅大院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小心应付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