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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连萧喝得酩酊大醉,身子歪倒在椅子上,眼睛半睁着,看着底下的各位功臣。
“来,咱们喝,谭义,朕敬你一杯!”
谭义望着面前的美酒,半晌没有动作。身边的老友撞了他一下,他面无表情地端起杯子,朝程连萧的方向举了一下,自顾自的喝了。
一旁的臣子们看得心惊胆颤,程连萧却不恼火,也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坐在程连萧两侧的两位女子面色变了变,其中一个伸出纤纤素手,趴在他的胸膛上,用柔媚的声音道:“皇上,您少喝一些,仔细夜里头疼。”
程连萧笑着摇头,将身旁的两位美人揽在怀里,一本正经道:“朕告诉你们俩,你们谁先给朕生下一个儿子,朕就封谁做皇贵妃。”
两位婕妤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程连萧,“皇上说的是真的?”
程连萧又一杯酒下肚,红着面颊道:“君无戏言。”
听了这话,底下的臣子们开始议论纷纷,谭义沉着脸,重重地放下酒杯,独自起身离开。
一个臣子指着谭义的背影,大喊道:“皇上,谭将军高傲自大,目空一切。微臣恳请皇上治其大不敬之罪!”
程连萧眯了眯眼,看着谭义大步离去的背影,眼神渐渐复杂起来。
一个太监匆匆跑了进来,在程连萧面前说了几句话。
那个太监退了下去,程连萧以手扶额,脸上是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坐在他左侧的婕妤以为没什么大事,举着酒杯笑吟吟地来敬酒。
“皇上,今晚到臣妾那里去吧,臣妾会……”
“滚——”程连萧突然变了脸色,打翻了婕妤的酒杯,“都给朕滚出去,都滚!”
两个婕妤吓坏了,惊叫着跑了出去,底下的歌舞也散了,臣子们也纷纷离席,刚才还歌舞升平的大殿,瞬间就沉寂下来。
杨安跑了进来,忧愁满面道:“皇上,皇后不行了,这次,怕是无力回天。”
御盈摔倒的时候,身子靠在了马桶架上,几百个马桶堆得高高的,瞬间就全部倒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傍晚出事的,晚上被经过的太监们发现。他们将昏死过去的御盈抬进屋子,随便放在了榻上。
程连萧赶到的时候,屋子里站着很多太医,不用说,一定是杨安叫来的。他最清楚,御盈是程连萧的命。
“怎么样了?”程连萧瞪大了眼睛,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儿。
御盈的头上一直流血,太医给她缠了纱布,仍然有血迹透出来。程连萧伸出手去探她的呼吸,刹那间惊呆了。
“你们快给她治病啊,她快不行了,你们还在等什么?”程连萧怒吼。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站了出来,为难地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脑部受伤,五脏郁结,外伤内伤都很棘手,微臣不敢随意用药。如果药效弱了,皇后娘娘恐怕凶多吉少;药效过强,则适得其反。”
程连萧猛地转头指着他,暴喝道:“你身为太医,却医术不精,朕要你何用?”
几个太医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跪了下来,伏地求饶。
杨安见此,将一屋子的太医都打发出去了。
“皇上,太医们的意思,您也知道了,他们只怕有心无力,可皇后娘娘的病情刻不容缓啊!”
“那朕该如何救她?”程连萧坐在床头,将御盈紧紧抱在怀中。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凉,他想要捂热她,捂热她。
程连萧摆了摆手,“罢了,你们都出去吧,朕想要跟她单独待一会儿。”
“盈盈,你不要离开朕,朕不会让你死的。”程连萧掐住御盈的下巴,让她微微张开了嘴巴,从袖筒里拿出了一颗黑色的药丸,强迫她吞了下去。
那颗药丸稀世罕见,有强效救心作用,可以使病危之人快速苏醒过来,却不能根本治愈。
“盈盈,你不是很担心虎儿吗?朕已经命人去寻他了,是朕不好,你快点醒过来……”
“虎儿,虎儿……”御盈口中喃喃念道,双手紧紧抓住了床褥,这样一使力,手上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程连萧慌忙握住她的手,“盈盈,你醒过来,醒过来,朕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御盈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床边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可她知道那是谁,她到死都知道。
“虎儿呢?我要虎儿。“
程连萧握住御盈的手,突然泪如雨下。
御盈的指间碰触到一片湿意,她望着头上的纱帐,忽然笑了。“我的头好痛,可我看见虎儿了,孩子哭得好惨,他一直在找娘,他快要被河水淹死了,他需要我……”
“不会的,你一定要坚持住,朕会把孩子找回来的,盈盈,你好起来,朕有话要跟你说。”
御盈扭头看他,空洞的眼中没有任何神采。“你居然哭了,看来我真的没有希望了。可是连萧,我真的好想虎儿……”
程连萧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盈盈,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你是我的命,我们该是相爱的……”
御盈感觉头顶似乎出现了天空,蔚蓝的颜色,她身子下面是草原,一眼看不到边。她整个人好像都飘了起来,慢慢悠悠的。
程连萧瞧着御盈眼神变得奇怪,不由慌了,“盈盈,不要离开我……”
“相爱相杀,我们之间,是孽缘。”她说完这句话,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程连萧疯了一样抱住御盈,“不会的,御盈,你醒过来——”
正当程连萧濒临疯狂的时候,杨安突然闯了进来,慌张道:“皇上,有人闯宫!”
程连萧紧紧地抱着御盈,他的眼神变得猩红,像一头发怒的雄狮。
他喝道:“朕说过了,不要进来打扰。有人闯宫,你是干什么吃的?”
杨安神色严肃,“回皇上,闯宫之人武艺非凡,不可小觑。此人您以前在青峰山的兰若寺见过。”
程连萧眼神渐渐幽深,他侧了侧头,“怎么会有婴儿的啼哭声?”
杨安点头,“那人身上背着一个婴儿,此人可能是冲着皇后娘娘来的,皇上,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程连萧摸着御盈冰凉的脸,探了探她几乎没有了的呼吸,顿时心中抽痛起来。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轻轻道:“盈盈,你一定等等我。”他站起身来,正准备出去,却突然被一股大力冲击了一下。
抬头一看,一个白衣男子破门而入,怒发冲冠,势不可挡。
程连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广慈?”
风华绝代的男子面容上是一片杀意,“不错,我是广慈,在青峰山避暑山庄,我救了你的命。”
程连萧对广慈,从来没有半分好感。当年,广慈救了他的命,却截掉了他的右臂,虽然御盈跟他解释过很多遍,可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怨气。
他面色不善地看着广慈,“你这秃驴,怎么长出头发了?”
广慈清冷一笑,“只为你身后的女子。”
程连萧瞪大了眼眸,他瞬间明白了,原来广慈倾心于御盈,所以为了她而还俗。
广慈心急如焚,御盈可能已经香消玉殒,有他在,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闪开,你害死她了!”
男人的雄性火焰被点燃,程连萧抽出腰间的宝剑,铁青着脸向广慈刺去。广慈用手臂去挡,两人迅速较量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尽是打斗的声音。
虎儿被广慈背在背上,这时受到了惊吓,惶恐地睁着大眼睛,哇哇大哭起来。
听到孩子熟悉的哭声,程连萧心口一窒,只闪神片刻,便被广慈踢中胸口,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杨安迅速带着人马进来,将宝刀举过头顶,大喊一声:“有刺客,杀——”
程连萧脸色煞白的摆手,“你们出去。”
杨安不放心地看了程连萧一眼,见他确定的点了头,这才带着人出去了。
广慈喘息着,将虎儿抱在怀里,放在了御盈的床头。看着御盈慢慢变灰的脸色,他慌忙伸出一指去探了探鼻息。
他面色紧张,立马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排针,在御盈的几个穴位上插了针。
御盈尚没有反应,广慈心急如焚,将虎儿的小手放在了她的脸上。“御盈,这是你的孩子啊,你瞧他的手腕上,戴着漂亮的猫眼石,他还活着,你怎么忍心离开?”
程连萧远远地站着,听到这话,忽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他慢慢走了过去,看着床头小声抽泣的婴儿,傻傻地问:“虎儿,真的还活着吗?”
广慈忽然回头,原本清冷俊逸的男子,此刻却面目可怖。“程连萧,你根本不算个男人!放逐亲生儿,逼死结拜妻子,只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做得出来!”
程连萧惨然一笑,“我是心狠手辣,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广慈愤然瞪了他一眼,却突然听到闷闷的咳嗽声,他回头才看见,虎儿趴在床头,咿咿呀呀地叫起来,轻轻拍着御盈的脸。
御盈脑袋沉沉的,感觉自己挺过了好几关,才慢慢苏醒过来。刚刚有了些神智,便听到了婴孩吭哧吭哧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暖心。
“御盈,你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广慈心急地问道。
御盈转了头,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正坐在床头傻傻地拍手,嘴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立即喘息起来,向孩子伸出了手,激动地说:“虎儿,我的虎儿……”
广慈立即握住她的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你终于醒了,一定是虎儿把你唤醒的,他在这里,你的孩子没有丢。”
广慈又为她施了几针,御盈身子有了些力气,便等不及要坐起来,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虎儿,娘想你想得好心痛,乖孩子,以后娘再也不能把你弄丢了。”
广慈深深地看着她,柔声安慰道:“不会的,你们母子好不容易团聚,都会好好的。”
御盈这才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广慈。
广慈笑了笑,“怎么,不记得我了吗?几年未见,你可是清瘦了不少。”
御盈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广慈法师,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完,抬头环望了一眼自己的屋子,仍然是永巷的那间屋子,她确实没有做梦。
广慈定定地看着她,“我从晋国北上,来到了金都。至于虎儿,是我在护城河上捡到的,那颗猫眼石上刻着你的名字,我便怀疑,他是你的儿子。”
御盈感激地点点头,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多谢广慈法师,你对御盈有大恩,御盈日后一定结草衔环,努力报答。”
广慈轻轻摇头,放下了扣在头上的毡帽,“我的头上长出了黑发,我已经还俗了。御盈,我是为你而来,你能猜到吗?”
御盈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广慈,他说的,是真的吗?
程连萧听了这话,铁青着脸,上前一把抓住广慈的衣领,“什么叫做为她而来?你有何居心?”
广慈冷冷地拿下他的手,“流言已经传遍了整个晋国,我想忽视都很困难。程连萧,你根本不配拥有她,她那么美好,你却折磨她,让她受尽苦楚。”
他转头,深深地看了御盈一眼,“彼之草芥,我之珍宝。你不爱惜她,我便带她走。”
御盈浑身一震,失神地望着广慈。她惨然一笑,摸着虎儿稚嫩的小脸,“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受折磨是应该的,毕竟,我撒下了弥天大谎,犯下了罪过。”
广慈心痛地说:“可你也是逼不得已啊。”他直视着程连萧,“你只考虑到自己被欺骗了,你有没有想过,她嫁给你以后,为你出谋划策,为你诞下子嗣,做过什么危害你的事情吗?”
程连萧身子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从未考虑过,他只是恨御盈,恨她隐瞒身世。其实最恨的,是她曾经被别的男人拥有过。一想到这个,他就难受地快要疯掉!
他那样爱她,如何放下心结呢?
御盈看着程连萧,眸中沁出水光,她心里明白,他是那么霸道的一个人,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曾经和别的男人琴瑟和鸣,恩爱缠绵。
广慈知道程连萧放不开心结,便郑重其事道:“你放手吧,放她离开,既是给她一条生路,也是给你自己一条生路。人生苦短,何必冤冤相报,更何况,她是你深爱过的女人,是你孩儿的娘亲。”
程连萧听着,拳头渐渐握了起来,心中矛盾难言。看着御盈虚弱的模样,他沉吟半晌,终道:“好,御盈,我放你走。”
御盈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他,她爬下床来,伏低身子跪在了程连萧面前,“谢皇上。”
程连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他刚出永巷,便忍不住靠在了墙上,痛苦地捂住胸口。杨安赶忙走上前来,“皇上,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广慈那一下子是下了狠手的,程连萧觉得胸口快要被震碎了,他擦了擦嘴角的血,闭了闭眼道:“没有大碍。”
杨安心知他身体强壮,便不再探寻。他叹口气问道:“您真的要让皇后娘娘离开吗?”
程连萧茫然摇头,看着天上几颗寥落的星星,怅然道:“朕不知道,除了放她走,还能怎么办?”
次日清早,几只寒鸦扑簌簌地飞过,一辆马车缓缓前行,车轱辘轧过结了冰的青石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天气实在寒冷,广慈坐在马车外面驾马,他不放心地叮嘱御盈:“你将裘皮大衣盖在身上,可不要着凉了。”
御盈想要看看外面,便掀开了车帘,一阵冷风袭来,她用手帕捂住嘴巴,难受地咳嗽起来。
死里逃生,她身子根本没恢复好,广慈叹气,“你急着想看什么?还没有出宫呢。”他话音刚落,忽然就意识到了御盈想要看什么,顿时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楚感。
程连萧一夜未眠,一大早便站在最高的青鸾阁上,俯瞰整个皇宫,搜寻每条青石小径,想要看到佳人的踪迹。
高处冷风阵阵,不断吹起程连萧空荡荡的衣袖,他虽身着独一无二的龙袍,却觉得自己是最孤单的人。
高处不胜寒,真冷啊。
杨安知道程连萧的心事,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条路,“皇上,皇后娘娘在那辆马车上,就要出宫了。”
程连萧顺着他的手望去,看见了一辆马车,藏青色的车篷,小巧的车身,慢慢地碾过每一个小水坑。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御盈撩开车帘,抬眼,正好看见站在高处的程连萧。他的衣袍被掀起,尤其是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飘荡,残忍地宣布一个男人的残缺。那支手臂,不仅是他的遗憾,也是她的遗憾。
御盈忽然泪如泉涌。往事历历在目,那么多幸福美好的回忆,那么多患难与共的时刻,她那么爱他,让她如何抛却一切,潇洒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