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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桡到越州的那天,正值春雷始动。
天空遽然传来一声乍响,惊得虞姒抖掉了半杯水,半杯水泼在了在底下蹲着的桑叶子的头上,半滴不落,水珠从她的丫髻上渗下去,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糊了眼。
桑叶子没在意,水珠滑进了眼珠,她眨都不眨一下,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东西。
“好了。”桑叶子说。
虞姒觉得她可能是瞎了,她明明全神贯注地同桑叶子一起凝视着她手里的东西,她还是什么都没看清,感觉就那么一瞬间,桑叶子手中的两个东西严丝合缝地装在了一起。
雷先响,雨随后至,一会功夫,雨水就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
桑叶子随手抹了一把脸,抓着虞姒进屋了,她全副心神汇聚在她手上的东西上,对虞姒泼了她一头水感到不是很在意,左右她不管春夏秋冬,每天要出一脑门汗,水还好,至少流进眼睛里不是咸涩的。
“你看好了。”桑叶子手指一推,排成一排的竹节应声倒下。
她在屋外做了一个水转翻车,在山泉水流入屋前池塘之前,翻车分了一部分水流过来,水经由翻车往上提,流过竹节,流入屋里,带动她在设下的高转筒车,使其连在筒车上的数把竹编扇不断转动,产生出阵阵凉风。
水转翻车和高转筒车是本朝多用于农田灌溉的生产工具,尤其是水转翻车兼顾舂米生产的作用。
桑叶子做出来的自然不是真正的翻车与筒车,这两样东西哪一个拎出来都比两三个她还要高,哪是她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她做得是小型的,外面的翻车大一点,到她腰那里,里面的筒车就小一点了,形制不大,但做工精巧,典型是富贵人家整出来的玩意儿。
桑叶子点燃手中的艾蒿,放到扇前,扇子的转动幅度不大,正好让艾蒿的味道在屋中散开,但不至于太刺鼻。
“惊蛰过后,要生蚊蝇了,尤其是水多的地方,这个地方我会放点石灰粉,让它和刻漏连在一起,到时辰了,它会自己洒进去竹节里去的,别忘了跟你丫鬟说,要定时加,说来,你没见过蚊蝇是怎么长出来的吧?”
蚊蝇是怎么长出来的,虞姒脑子里首先浮现的是一群苍蝇堆在一起的画面。
虞姒对桑叶子的后半句话当作没听见,“你为什么会想出来做这个东西?夏天把冰往前一放,冰都能拭多。”
虞姒总共见过桑叶子四次,上山那天算两次的话,这是第四次,次次她给虞姒的感觉都不一样。
这次尤为震撼,东西小不一定好做,把这一套东西得花多少心血和脑子。
而且,她与徐家人,似乎比她这个沾亲带故的表姑娘还要熟悉。
“是你家老太太让我想的。”桑叶子收回了看外面水转翻车的视线,“我没事想这个干嘛,这么多木材,把我卖给人牙子,人牙子都不会出这么多钱。”
桑叶子在懵懂不知事的时候,认识了徐二爷,思子心切的徐老太太听说了她能找到她二儿子,就把她叫了过去,那天桑叶子腰上别着一个打鸟雀的弹弓。
是她自己做的,做工不怎么样,但更省力,石子扣上去能飞的更远。
于是桑叶子就成了为徐老太太共创桃花源中的一员。
“这个东西我改来改去有三个月了,冬天山上水都冻住了,今天春雷雨应该挺大的,今天试过,看能不能调调速度,夏天热起来是真要命。”桑叶子话说道一半,发现没什么声响了,抬头一看见虞姒在看着她,以为是虞姒在别人那里听说了她的身世,在可怜她。
她对虞姒挑眉道:“别那个谁不知道我可怜?这样挺好的。”
她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干什么活都干不好,认识徐二爷是意外,认识徐家人是她抓住的机会,这样挺好的。
虞姒没在意她话中不对劲的语气,走到她身边,手盖到她的头上,“我听谢嬷嬷说你十岁了,我以为你最多八岁,小可怜,你怎么就这么点呢?”
十二岁的虞姒比十岁的桑叶子,高出了一个头。
虞姒眼中的怜悯呼之欲出。
桑叶子黑着脸拍掉了她的手,她最讨厌别人说她矮。
两个孝在这里玩闹,两个大人在那头谈话,气氛沉重。
徐芽儿的手边放着一张帖子,这可比虞姒收到的那张做的华贵多了。
徐老太太数完了一圈佛珠,把佛珠重新盘回手上,“他消息倒是灵通,知道你会躲到我这来,本事也大,竟让太守为此办了场早春宴,给你下了帖子。”
“他年前自降品级为监察御史,加上老太爷的蒙荫,说动太守办上一场早春宴不是不可能。”徐芽儿顿了一下,声音轻了一点,说道:“总归是七年夫妻。”
母女俩口中说的是“他”是齐桡,徐芽儿的丈夫。
“当初你一见了陌上少年的风流肆意,便被鬼迷了心窍,我是千防万防,没料到在你二哥这里出了差错,芽儿,别步为娘的后尘。”
“娘这样的不好吗?至亲至疏夫妻,我心中有数。”
“你心中有什么数?”徐老太太怒拍了一下桌子,“你是嫁早了,没遇上虞姒她父母,那才是真的至亲夫妻。”
“娘,你觉得,我还有回头路,可走吗?”说着,徐芽儿竟笑了起来,泪眼藏在和煦的笑容里,莫名和谐。
齐桡和徐芽儿成亲七年,无所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问题说大是真大,但要往小了说,也不是不可以,到底两人都未过三十,齐桡也不是徐家的独苗苗。
“路都是走出来的,走不了回头路,那就换条路走……”
“可我不想换条路走。”徐芽儿打断了她的话,“您还记得儿时我看了本话本子之后,说了什么呢?”
话本子里故事的最后,缠绵病榻多时的小姐殁了,书生为其守孝三年,后娶妻生女,女儿与小姐同名。
彼时尚年幼的徐芽儿指着话本子里的小姐说道:“我若命不久矣,绝不与书生来往,他日我魂归忘川,留下他风华正茂,与旁人诉衷肠、守终生,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孟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