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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将卢琛额头上的药膏揭开看了看,连续用了几天去青膏,他额上的奴字刺青只剩淡淡的一点颜色。古代纹身用墨水,时间久了颜色脱落就呈青色,所以叫刺青。相比现代五花八门的纹身颜料,这种单一的颜色相对容易洗些。
邱敏在卢琛额上的刺青处仔细看了看,失了颜色后,他额上的伤疤显得越发狰狞。“再持续敷一段时间,剩下的颜色应该可以完全洗掉,但是这个伤疤去不掉。”
古代黥面相当野蛮,一般先用刀刻面再涂上墨,伤口结为疮疤,墨堵住了疮孔,就使皮肤变色。《礼记》上说:皆以刀锯刺割人体也。跟后世用针刺不同。
所以就算洗掉颜色,刀疤还是会留下。
卢琛摸了摸疤痕处,洗掉颜色,让人看不出奴字,已经比原来好了很多。至于疤痕,男人怕什么疤痕?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种长期的、精神上的屈辱,有时比死更让人难受。邱敏看着卢琛额头上的伤疤,觉得那伤疤看起来太刺眼,突发奇想:“要不我给你在额头上画个其他图案掩盖住疤痕?”
女子一般在额头上画花朵的图案,男人的话要阳刚些。邱敏用手指沾了点水,在桌面上画下剑簇、蛇、荆棘、火焰、半月之类的图案给卢琛参考:“你喜欢什么颜色?红色?银色?我觉得红颜色中掺点银粉不错。”想想就觉得很妖娆,邱敏恶趣味地想。
卢琛一口回绝:“娘们才在额头上画图!”杀了他也不做妇人姿态!
邱敏不死心,继续劝说:“你这是偏见,很多地方的男人都有在脸上画花纹的习俗,他们认为这是彰显勇气的一种表现。”
卢琛明显不信:“我怎么不知道?你少诓我!”
邱敏暗暗腹诽:你不知道的多去了,你不知道又不代表没有!
“在南洋上有一个岛国。那个地方部落的首领会在前额上画繁复的花纹,花纹越是重重叠叠,这个人的地位就高。还有啊,非洲一些部族的男子会在额头上刻画自己本族的图案。”
“非洲?”卢琛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地名。
邱敏一顿,一时说顺口用了后世的名称。她随手用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易地图,“从大食再往西走,有条狭长的海,叫红海,再过去有一片很大很大的陆地,就是非洲。那上面有很多个国家,当地人的皮肤像炭一样黑,东部地区还有一条世界上最长的河流,叫尼罗河。”
卢琛看着地图一脸纳闷:“你去过?”这家伙这么废,怎么可能到那么远的地方。
邱敏摇摇头:“没有,我听说的。”
卢琛鄙视道:“听都没听过,你自己胡编的吧!”
邱敏冲他呲牙:“是你没见识!”
她脸上的不屑太明显,明显到让卢琛升起不满,但还没等到他发作,邱敏忽然站起来,“你等我下。”
她从自己的行囊中找出自制的姜黄色粉末。
卢琛见他拿出这种女人用的东西,一时奇怪,不想邱敏却拿着粉往他额头上抹。
“你干什么!”卢琛下意识想避开。
“别动!我给你掩盖下!”
邱敏将粉在他的疤痕处均匀的抹开,原本疤痕上还有些淡淡的颜色,经过掩盖彻底看不出来,便是额上的那道疤痕,也显得没那么狰狞。邱敏拿铜镜朝卢琛照了照,“你看,是不是好了很多?”
卢琛看着铜镜中的人,一时征然。
额头上的疤痕,虽然狰狞,却不会让人想到上面曾经有一个“奴”字。
那个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屈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了。
七岁那年,张狩亲自用刀在他的额上刻下奴字,从此将他当作私奴对待。
无数次他想要死,最后却又活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心里还有不甘,想要报复。可是那个对他施下诅咒的人,却在他有能力报复前先一步病死,让他满腔的怨恨无处发泄。
张狩病死后,他也想过要忘记,无坚不摧地走下去,然而这个刺青却每每提醒他想起那段屈辱的往事。他看着额上的疤痕,良久无言。
邱敏见他一直看着镜子沉默,伸手碰了碰他额头上的疤:“你是不是嫌这个疤痕难看?其实民间应该有祛疤的药方,我虽然不知道,不过可以帮你问问看……”
卢琛轻轻捉住邱敏的手往下拉,邱敏一愣,只觉得抓住她的那只大掌异常粗糙,掌上满是厚茧,显然,这是一只惯拿兵器的手。
“不必了。”卢琛松开邱敏的手,暗暗奇怪这个男人的手怎么会如此柔嫩?
邱敏撇撇嘴:“那你开心点嘛,你看字都洗掉了。”她费了一番功夫,对方却反应平淡。
“字可以洗掉,记忆又不可能忘掉。”卢琛淡淡地回道。
邱敏一想也对,要是换她被人当作奴隶,她估计一辈子也忘不掉。她也说不出什么“过去了就过去了,世界依然美好”这种心灵鸡汤的话,像她这种没受过伤的人,说这种话,只会显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她倒是挺好奇他是怎么变成奴隶的,不过这种事是别人心底的伤,还是不要随便乱问的好。
卢琛打量了邱敏一阵,这个男人,听他的谈吐,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他的身子骨又跟女子般娇弱,显然从前不曾出过远门。这么弱的身手,竟然敢独自出门跑商,该说他是缺心眼呢,还是不知死活?
不过此人有同情心,不会主动害人,跟这样的人同行,他还是比较放心。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犯糊涂,相比之下,若是让他的那些部下发现他会突然心智倒退,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卢琛道:“我看你身体差不多恢复,我们也该动身离开这里了。”
邱敏闻言有些犹豫,她对自己未来的行程比较迷茫,她原来是想去晋城,装成从北方逃难来的难民,想办法在晋城搞到商户户籍。但沐泽既然封锁了一路上的关卡、城市,那想必晋城中也有搜查她的人,所以她现在去晋城就等于自投罗网。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邱敏问:“你的目的地是晋城吗?”
“不是。”卢琛淡淡道:“我要过晋城北上,到上党郡。”
邱敏一愣:“可是过了晋城再往北,就是卢琛的地盘。”
卢琛反问:“卢琛的地盘又如何?”
邱敏一脸惊异:“铁狼军杀人如麻,你不怕啊?”
卢琛闻言笑道:“你传闻听多吧?你以为那些铁狼军见人就杀吗?他们把人都杀光了,以后还有谁种粮食,谁经商?卢韫怎么收税养军队?”
本来就是见人就杀啊!邱敏咬了咬唇,想起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差点就死在铁狼军的手下,渭水河畔的累累尸骨,还深刻的留在她的脑海里。
邱敏恐惧地说道:“七年前,卢膳叛变,攻入长安,铁狼军一路烧杀抢掠,我也差点死在他们手上,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渭水河畔死了好多好多人……”
卢琛见他眼中还有惊恐之色,想来那个时候吓得不轻,不由放轻了声音:“那时候是卢膳下的命令。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烧杀抢掠奸/淫,也是一种激励,为了激发士兵的欲望,让他们疯狂进攻。但现在统治北方的人是卢琛。”
邱敏道:“卢琛他不抢?”
卢琛道:“若是两国交战,纯粹争利,对敌方的百姓自然不用客气,烧杀抢掠,既可以让自己得利,又可以削弱对方。但若是要得天下,那就要把敌方的百姓预设为自己的子民,保护自己未来的果实,都抢光杀光,卢琛以后统治谁去?”
邱敏一想也是,其实一支军队的纪律好不好,在于统帅的战略目地。历史上各种起义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的并不多见,大多数都是烧杀掳掠,但如果哪支军队对百姓秋毫无犯,这必是政治上有大志向的。比如刘邦进咸阳后就约法三章:不屠戮百姓,不取百姓钱帛,不祸乱秦宫。
邱敏默默回忆了一下,卢琛的地盘相当于现代的辽宁,河北大部分,山西部分地区,以及山东少部分地区,也不知道那里现在安定不安定。
“你好像对卢琛占据的地方很了解。”邱敏问。
卢琛纠正她:“那里叫燕国。”
邱敏心想大祈可重来没承认过那里是个独立的王国,卢琛其人往好的方面说,是手握大权的一方豪强,往难听的方面说,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反贼。
她眼中的不屑太明显,卢琛微微眯起眼,“你很讨厌卢琛?”
邱敏道:“很正常吧,大祈百姓哪个不讨厌他,他的铁狼军杀了多少祈人!”
卢琛郁闷:都说了那是卢膳下的命令,跟他无关好不好!
解释的话他说过一次,就不会说第二次。卢琛冷哼:“讨厌也没用,卢琛迟早要南下,到时候祈民都得变成燕民。”
邱敏不屑道:“他想南下就南下啊,他以为大祈的士兵都是摆设不成?卢膳当初不就被赶出长安了!”
卢琛语带自信:“自卢膳起兵,所带部下战斗有输有赢,但卢琛经历大小数十战,却从未输过。”
邱敏切了一声:“卢琛打了那么多次胜战,不照样没将敌人解决吗?”
卢琛紧紧盯住邱敏:“你懂什么!”
邱敏心想这家伙莫非是卢琛的粉丝?对了,他是胡人,卢琛是胡人中的佼佼者,他自然为同是胡人的卢琛说话。
不过她不能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强辩道:“本来就是嘛,都屡战屡胜了,却还要再接着打,那不是说明之前打的胜战都没效果?而且就算打胜战,他自己也是有伤亡损耗的。打战又不能光讲胜利,还要会算账,看这战打的值不值得。如果打的时间太长,消耗太大,那不就得不偿失了?项羽和刘邦争天下,项羽百战百胜,却疲于奔命,最后一战而败,让刘邦得了天下。卢琛也一样,他打了这么多次胜战,肯定因为多次胜利而骄傲,可他手下的士兵却早已疲惫不堪,力尽财竭,以骄傲之主,率领疲惫之师,最后必然失败。真正的名将,人家追求的是一战而定,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让对方再无反击的余地。比如战国时李牧守边抵御匈奴,李牧关闭城门十年不战,匈奴渐渐懈怠,李牧突然大举进兵,一战就灭了匈奴十几万人,让匈奴十几年都无力再进犯边关。什么叫高手,这才叫高手,高手打一次战就胜过庸手打一百次战!”
卢琛冷冷地看着邱敏。
邱敏心想看什么看,就算你是卢琛的粉丝,我也照样要贬低他,他不就是个反贼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一想,她脸上的表情越发地嚣张起来。
卢琛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拽住邱敏的胳膊往外拖,“走了。”
邱敏敌不过他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外走:“你去哪?”
“当然是继续北上,你还要一直呆在这里不成!”
“我自己会走,你放手!”
卢琛松开邱敏,冷着脸将门打开。
哪知他们刚刚走到马厩旁,忽然一团褐色的东西迎面飞来。
卢琛眸光一凝,立刻往左边避开一步,利落地躲过偷袭。
躲开的同时,他刻意忘了邱敏还站在他身后。
“啪!”一团烂泥砸在邱敏脸上。
邱敏吓得尖叫一声。
不远处传来一群孩子的哄笑声。邱敏看着那群恶作剧的熊孩子,恨不得将他们全部吊起来抽一顿!她和卢琛装成路过的商人,在这个不大的小村庄中借住了几日。村民大多淳朴,他们也有给钱,一直相安无事,唯一讨厌的就是村里顽劣不堪的熊孩子们,平日里追猫撵狗上房揭瓦,坏事做遍。
她和卢琛刚进这村子时,也曾被骚扰过,但卢琛当着他们的面,将一根孩儿小臂粗的棍子折断,吓退这群徐蛋。没想到这群小鬼只是一时退却,今日竟然卷土重来,埋伏在马厩旁边,等他们一经过就用泥巴偷袭!邱敏抹了一把脸上臭烘烘的烂泥,发现这泥里还掺了马粪,简直快气死了!
卢琛吃惊地盯着邱敏。刚才邱敏尖叫了一声,那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邱敏服用药物,让嗓子变的沙哑一些,再加上说话时刻意压低音量,一直以来都没暴露过,但刚才她骤然被偷袭,条件反射下尖叫了一声。
卢琛想起她的手很柔软,身子骨很轻,再仔细看她脸上的胡子——刚才她一抹脸,有些许胡子掉落,分明是黏上去的假胡子!
然而还没等他震惊完,那群熊孩子又对他们展开了攻击!
卢琛的恐吓曾一度让他们害怕,但也同时让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感到备丢面子,经过几日时间,他们准备了大量的泥弹,发誓要狠狠教训这两个让他们丢面子的外乡人一顿!
无数泥弹朝着他们扔了过来。
卢琛一皱眉,拉着邱敏后退几步,躲到一旁的柱子后,却听他脚下的茅草中“咔嚓”一声轻响,紧接着一个破木桶从马棚上掉下来,瞬间砸在卢琛的脑袋上!
“噢!中了!”一群小萝卜头欢呼。
邱敏吃惊地看着那群孝,这群熊孩子行啊,居然还会兵法!他们先埋伏起来,等他们经过时,立刻用大量的泥弹攻击他们,面对这些打不疼人,却恶心死人的烂泥弹,她和卢琛只能暂时避到旁边的柱子后——这是唯一可以躲的地方。而熊孩子们却早在柱子后设了机关,并用茅草掩盖好,等卢梵退时不慎踩到机关,立刻就被从天而降的破木桶砸中。谁能想到这群才七、八岁的小鬼居然有这种心机!
达到整人的目地,那群熊孩子冲邱敏大做鬼脸,其中一个还脱了裤子,对着她撒了一泡尿以示挑衅,接着众小鬼在邱敏愤怒的骂声中呼啸着逃走,又祸害别人去了。
邱敏气得直跺脚,那群熊孩子个个腿脚利落,她一个都捉不住。邱敏发誓,要是哪天让她逮到人,她非打肿他们的屁股不可!
邱敏追了几步追不上,暗恼了一会,只好掉头返回去找卢琛。
卢琛正呆呆地坐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邱敏一愣,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肩膀,卢琛抬起头看她,脸上带着憨厚的表情。
邱敏觉得不对劲,忙唤他名字:“景渊?”
卢琛这才有了反应,伸手抓住她的衣角,眼里溢着满满的光:“肚子饿。”
邱敏:“……”
不是吧!这货怎么又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