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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东欲言又止好一时,终于还是引着人回去。路春撑着下巴盯着又一次紧紧合上的羽府大门,叹气道,“这下子鸡飞蛋打了,万幸还有一皮囊酒。”说着把那塞子拔了,递给杨眉,“喝两口暖暖身吧。”
杨眉方才一股子热气上头,把那火盆踹了,自己车内的火盆又已经奄奄一息,正自冷得哆嗦万分后悔,见路春递了酒过来,便仰首饮了一口,酒十分的烈,入喉只觉辛辣,便*辣的从喉间一直烧到心口,那寒意便忽忽散了,不由道,“好辣的酒!”
路春问道,“方才还没说呢,怎的要去益州?”
杨眉便斜了眼瞟他,“顾王爷让我过完年去益州采邑,路小爷要不要与我同去?”说着把酒囊递给路春。
路春便也喝了一口,“你去益州,府督怎么办?”
杨眉把酒囊抢过了又喝了一大口,渐觉酒意上涌,反应也迟钝起来,好一时才问,“我听不懂,什么怎么办?”
路春便知她酒量极浅,哪里能饮此烈酒,便夺了酒囊,“你还是别喝了,回头喝出事儿来,我没法子交差。”又听那边有门响之声,忙掀了车帘去看,又推杨眉,“大小姐,又有人出来了。”
杨眉索性坐着不动,反正要来的总要来,不来的急也没个甚用。果然不多时路东又到了车边,隔着帘子道,“府督请三小姐进去。”
杨眉正耷拉着脑袋想再被拒绝要放些什么狠话才能凑效呢,听路东这么一说,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便疑自己是不是酒后幻听,掀了帘子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路东道,“府督请三小姐进去。”
杨眉立时便觉身上一凉,方才那点儿酒意便全化作冷汗跑了出去,忙拢了拢风雪大氅,自下了车,“他……他在哪儿?”
路东疑惑地指了指身后羽府,“府内议事厅。”
杨眉顿觉问得多余,便向路东道,“你带我去。”
路春便也跳下车来,跟在杨眉身后。才将将走了两步,便被路东回头阻了,路东笑眯眯道,“春哥儿,府督没说要见你。”见路春仍是一脸不服的模样,便又补了一句,“我出来时,府督只说带三小姐进去。”
杨眉向路东道,“外面太冷,让路春去门房等,这样总可以吧?”
路东笑道,“春哥儿那一身本事,哪里冻得着他?不过既然三小姐说了,春哥儿便去门房坐着喝酒吧,我方才出来见里面还埋着白薯
。”
路春便道,“有酒有烤白薯,大妙!大小姐您自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杨眉安置了路春,便跟在路东后面一路往里,穿过一个夹道时终于没忍得住,向路东打听道,“你们府督大人,近来还好吗?”
路东掌着灯笼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三小姐呆会儿自己看看便知。”说着推开夹道旁一道角门,露出一时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来。他朝院子正中那进亮着灯的房舍指了一指,道,“此处是府督寻常见人议事的地方,他在里面等你。”
杨眉此时方才想明白从刚才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谢览既在见人议事的地方见她,足证他此日已把她寻常陌路之人一般对待。早前那些往事,便真要如他在燕京郊外所说,一切尽随浮云了……
她想着便停了步,心中渐生惶恐,忽然便不敢进去,实不知里面在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冷言冷语,还不如似那蜗牛一般,权当这世上什么都没有变化,把头往壳内一缩,醉生梦死便也罢了。
路东走了几步未见她跟过来,回转身疑惑道,“三小姐,怎么了?”
杨眉咬了唇,不管之后怎样,此时她绝不甘心不见谢览一面便走,且见上一见,但是真要恩断义绝,总也要有个分手现场不是么?这么想着便提步赶上路东。
路东走到门边,向内禀道,“府督,三小姐来了。”
杨眉被他这么一说便觉心中发紧,连手心都粘乎起来,竟是出了一手的冷汗。
里面隔了好一时才听到谢览的声音,只淡淡道,“让她进来。”
路东把门推开,侧身把杨眉让了进去。
杨眉一步跨过门槛,便听身后一声轻响,竟是路东已经把那门扣上了。她一抬头便见对着门地方有一方书案,书案后有软榻,靠墙的地方四处皆是书槅柜子,塞的满满当当的各类书册。
案前一只极大的火盆,正燃着热烈的炭火,书案下首两方放着许多坐榻,正是客人来说话时起坐之处。
杨眉只略扫了一眼便把目光凝注在案后坐着的那人身上,这么一看目光便再无法移开。与那些易了装的羽翎卫不同,谢览如今在南朝的官服与在燕京时一般无二,一样的黑袍金冠,只那面貌却十分的清减,本就不甚丰润的面颊如今极致的瘦削下去,本就极白肤色只余了苍冷的雪色,只那眉眼仍然乌黑,一对桃花眼在孤冷的面容上熠熠生光,却有一种焰火将尽时回光返照的艳丽。
杨眉顿觉心惊,开口便道,“阿览,你……你怎的这般的瘦了?”
谢览两手扶在案边,坐姿庄重,闻言目光轻闪,却未答她的话,只道,“郡主深夜前来,有何要务?”
杨眉提步上前,一直走到几案边上才停了下来,跪坐在他面前,仰了脸道,“阿览,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谢览微微偏了偏头,视线便略过她,落在案上的书册之上,抬手朝下首一处坐垫指了一指,“那里有坐榻
。”
他手这么一抬,便从极其宽大的墨色袖口里露出霜雪一般白皙的手腕来,杨眉只觉那手腕细的吓人,暗青色的血管便如毒蛇一般伏在雪白的皮肤上。她不由自主便抓了他的手,触手是冰雪一般的温度,她顿时只觉悲从中来,眼泪便如开了闸的水,源源地流了出来。
掌中那只手一时僵住,又使力地往后挣了一挣,却未挣脱,只得随她去了。杨眉捧着那只手哭了好一时,恍然想起以谢览之能,如今竟连把手夺回去的气力都不足够,一时越发悲伤,便伏在那案上哭个不住。
谢览叹了口气,“郡主哪里受了气来,到本督这里哭。”
杨眉把那只手握得越发的紧了一些,呜咽哭道,“阿览,你谅解我吧。”
谢览闻言,眼神一时飘忽,茫然问了一句,“谅解?”他腾了空余的那只手出来,按在杨眉肩上推了一推。他那只手仍是无力,杨眉却不由自主地坐直了,松开了他。
谢览从案上取了一个纸折子,递到她手中,又朝远处坐榻指了一指。杨眉见他一副气虚力弱的模样,便不忍再违他意,只得站了起来,自往那坐榻上坐了,心中只觉酸苦,早前在黛山还心心相印的两个人,现如今正襟危坐,仿如议事奏对一般。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谢览道,“郡主,要说的话,本督在燕京已经说得尽了,郡主若觉本督如你掌中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怕想错了。”
“我没有!”杨眉直起身子道,“你怎会这么想我?”
谢览一直等她平静了些,才道,“郡主看看本督方才给你的东西。”
杨眉打开只瞧了一眼,顿觉耳中嗡嗡乱响,一时尴尬不已,却不知怎生是好。
“字的写法与你熟识的不同……”谢览低头看着袖间手指,没听见杨眉答话,便解释道,“那是谢瑜自徐州来书,知会会稽谢氏他已订亲,不日成婚,将携妻子往会稽祭祖。叔父把这个给我,是问我要不要同去见礼。”
杨眉被他这么一说连头也抬不起来,两个人一时都默默不语。又隔了好一时,她才听谢览问了一句,“阿眉,你说我要不要同去见礼?”
这是今夜他第一次叫她“阿眉”,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杨眉强自忍了羞惭,抬头道,“阿览,当日只是情势所迫,我答应谢瑜也不过权宜之计,不论你我日后如何,我是确然不会入谢瑜之门的。”
“权宜之计?”谢览轻声重复,“我郑重许你,只怕于你而言,也不过权宜之计。阿眉,你若非视我如玩物,便是视我对你之心如玩物。”
杨眉一滞,恍然明白他的意思,谢览在黛山离开之时说“我为谢家子,你终成谢氏妇”,这句话对他来说已是把婚姻之约镇重相许,虽不如谢瑜一般逼她签了婚书,在他的心中却已与她有了白首之约。谁曾想他一去燕京,她便把这约许给了谢瑜,她自觉事出有因,然而对谢览来说,仍是确确实实的背叛。
谢览见她总不说话,便道,“夜已深,郡主请回吧!”
杨眉被他说的直出了两身虚汗,顿觉那酒意又蒸腾上来。她也不想去辩解,便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那案前坐了,向谢览道,“阿览,前事不问,我只问你如今是否仍有待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