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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一睁眼便得救的山谷奇遇并未发生在酗儿身上。
再次醒来、第二次醒来、第三次醒来……第很多次醒来,酗儿仍躺在那花谷中,苟延残喘。
日升日落,她已经躺了三天了。
这一次,不是她懒,而是她真的毫无力气。
头晕的像是灌了满满的铅,四肢好像都不听从她一般,被分割在这天地间各自安静,来自腹中空空的饥饿感已经从恨不能扭头吃口草,到了如今的根本不敢动。
她的舌头已经没有好地方了,恁是怎么咬都只剩麻痒了。
若是再晕过去,她知道,自己定是要葬身狼腹了。
是的,如果说在遇见那野人的第一天,她还以为他替她拔箭是好心帮她,那如今,她早已不报任何希望了。
他每日都来上一两次,或是清晨,或是垂暮,每次都如初次见面一般,或是酗儿醒着,对上他那一双亮的离谱的眼珠子,或是酗儿闭着眼睛,半晌再被脖颈间的异样触碰弄醒。
如此反复,酗儿终于明白了。
这野人不是耍流氓,而是在摸她的动脉,那双纯真的眼,不是看她,而是看她死了没有。
如果她的动脉停跳了,她估摸,这野人转头就会一阵狼嚎,引来狼群分食了她。
不,不只狼群,还有他。
说来好笑,那天她居然被吓尿了。
过后,当她再醒来时,他和那些狼已经不在了,彼时只剩那被扯的稀碎的尸体,一阵浓浓的腥臭味儿呛的酗儿反胃至极,她恶心,她想吐,甚至就连想想那个熟练食尸的野人,都觉得毛骨悚然。
是以当天晚上,他再来拖走那副残骸的时候,他看了酗儿一眼,那双眼睛水一般的亮。
可酗儿知道,他是在说:放心,你不死我们不会吃你。
她想:老天爷真是有意思,你犯过的错总要拐着弯儿的通通还给你,她吃过人,也终将被人吃。
然而,昼暖夜寒,日月更替,一日过去了,又一日过去了。
酗儿虚弱的全然睁不开眼,只能凭他长长的毛发撩拨,才知道他又过来了。
他像每一天一般,摸着她的大动脉,酗儿昏昏然想:野人就是野人,手指头简直粗糙的跟锉一样。
诶?
今儿怎么这么用力?酗儿觉得自个儿的脖子几乎快给摁出坑来了……
诶,野人,你轻点儿不成啊,好坏我他妈也是你的食物啊!
酗儿心里喊着,可全然不知那情绪非但没从口出,甚至连惨白如纸的脸上,都像是涂了浆糊般,没有丝毫痕迹。
诶?
扒她眼睛嘛呀!
酗儿疑窦着今儿突增的流程,有点儿懵圈,她只全情的好奇为啥野人今儿摆弄她这么半天,却全然忽略了,被扒开的眼睛,并未瞧见刺眼的光芒。
诶!
死野人!又他妈耍流氓是不是!
胸口一阵紧,酗儿知道他趴她胸上了,下巴被他呼出来的气儿撂的刺挠,酗儿想,他是侧耳趴着的……
嘛呀?
……听她心跳不跳了?
喂!野人,别摆弄了!小爷儿命硬着呢!介他妈才饿几天呐,还没死呐!想吃我,没——
嗷!~
嗷!~
两声狼啸自耳旁窜流山谷间,惹来阵阵回声,酗儿急了:我他妈没死呢!你嚎你妹啊!
草丛里很快想起‘娑娑’的磋草声儿,知道是那些狼来了,酗儿心中急的不行,却又像被施了定身咒,恁是她怎么挣扎,也全然不动。
她真的慌了。
准备死和即将死绝对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感觉,前者,还能故作潇洒,假装轻松,而后者,是真的……不是害怕。
是不舍。
也许人临死前,脑子比平日里快上百倍,此时的酗儿,刷刷的回放着一幕幕过往。
归化的蓝天,阿玛和抱着石墩儿的额娘跟她招手……
腾格里沙漠,闷驴蛋紧紧拉着她的手,蹒跚在风沙间……
天津卫的码头,谷子提着食盒一瘸一拐的朝她跑来……
槐暖轩的树上,延珏抱着她坏笑,她们对视,她们拥吻……
京郊的校场内,延珏端着下巴专注的看她练弓箭,他坐在土堆上,那般闲适……
避暑山庄的永巷里,延珏背着她,小心眼儿的往死勒她,恶狠狠警告她:再让我发现一次,腿儿我给你掰折了……
坤宁宫的佛堂里,夜夜爬墙的延珏酸酸唧唧的跟她耍着小性儿……
行营的帐子里,气的要炸的延珏倒地是被她挺着肚子,几句话就服了软儿了……
等等,等等……
欢声,笑闹……
酗儿这一生只觉背负血海深仇,麻木心凉,却不曾想,临了临了竟只记得美好。
不……
不……
不!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像是有一头疯牛冲撞在她体内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酗儿竟倏的抬起了手——一把揪住什么,狠狠攥着!
嗷~
嗷~
那声声狼叫近在耳边,酗儿倏的睁开眼睛,一阵刺眼后,还是那双泉水一般的眸子,此时那眸子里,诧异、好奇、不解。
“我……还没死……你先饿着吧。”酗儿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可她却是扯了个极度嚣张却无力的笑。
野人紧紧盯着她,那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
酗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她知道,这野人不会吃还有一口气的她。
可野人不会,不代表狼群不会。
此时那几个被他召唤来的野狼,似是早已做好了进食的准备,他们呲着獠牙,口角流涎,幽绿的眼珠子泛着全然的野性,他们哼……哼……的仰着似吼非吼,似呜非呜的,好似等着那野人的一个命令,便开始分食。
野人迟迟不下命令,狼群们终于有恼的了,开始呲着獠牙跟那野人叫嚣,那没一声低吼都像是把酗儿的命往阎王跟前儿再送进一步。
酗儿此时什么也做不了,她的命只能交在那个不知还有没有人性的野人身上。
她抓着野人的衣裳,攥紧,再攥紧……忽的,她感觉手上的衣裳一个拉扯,却见那野人忽的甩过头去,冲着那叫嚣的最凶的那只狼吼去——
那声音明明是从人的喉咙发出,却听着非但与那些狼吼没有任何差别,甚至远比它们要凶悍许多!
酗儿这会儿只能看见他的后脑,但只从那毛骨悚然的声音,她想:那野人一定也有一排锋利的兽齿!
却听他这三番吼去,却见那些狼果真由‘嗷’‘嗷’声便做‘呜’‘呜’声,半晌竟真的掉头退回了林子!
我滴妈啊!
他到底是人是妖怪啊!
劫后余生的酗儿压根儿没时间庆幸拣回一条命,此时她只专注的回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真实。
莫不是那野人会什么妖法?那些狼竟然能听他的指挥?
不久之后,当她们日渐熟了起来,她才知道,原来不是他有妖法,而是狼群自古,便是强者为王,你若想凌驾他们,便要试图比它们更凶。
而更有一件可怕的事,再一次应了她的一条硬命。
不久之后,当她问起:我明明没死,你为嘛要召那些家伙过来?
彼时野人捂住了自个儿的胸口,摇摇头。
他是在说:当时你的心,却实不跳了。
……
酗儿没死成,但她这会儿很想装死,她紧闭着眼睛,不想、也不敢睁开,因为无论她撕开多大的缝儿,都会看见那一群朝她呲牙并不友好的野狼。
是的,她挪了地方,在她死死揪着那野人的衣裳,怎么也不肯松手之后,那野人到底是把她扛在肩上带回了家。
不,应该说是窝,更贴切。
因为这像极了人类所住的石窑里,除了他,更有数十只野狼,或盘,或卧,或戏耍,或争斗,或……恶狠狠的看着她。
不见阳光的石窑里,那些狼的眼珠子一个个的变成了幽幽的绿色,泛着妖异的光,恁是石猴子胆子相当大,可这会儿却也不敢睁开眼睛。
妈的!该死的野人!
到底是救她,还是要活活吓死她?
是的,才刚带了她回来后,那野人就丢下她,自顾离去了。
他虽刚刚在狼口底下救了她,可他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友好,至少目前为止,酗儿没有任何暂时安全的感觉。
但唯有一点,她却感觉的异常清楚。
她好像发烧了。
也许她已经断断续续的烧了很久了,可之前在外头实在冷风吹她个里外透,迷迷糊糊间,她早已感知不得这些,到这会儿,随是不过石墙遮风,草堆焐暖,可她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全身烧的像个火炉。
她想:她的伤,应该很重、很重。
是的,如今她动弹不得,也只能凭想象,这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她不觉疼痛,打起架来凶狠勇猛,可也是因为她不觉疼痛,她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不过有一点,她道是清楚。
因为她清楚的感觉肚子里的崽子在踢着自个儿,那一脚一脚的,像是饿急眼了似的,跟她这个做娘的在起义。
死崽子,别闹事儿,你娘我想饿着你啊!
她他妈也饿啊,可如今跟这儿吃啥?除了死人肉还有啥?
当然,酗儿从来不是矫情人儿,她从前吃过,现在为了活着,她一样能吃,可吃归吃,心里恶心那是另一回事儿了,再说了,那野人能给她吃的么?
正想着,却听一阵不同于狼轻碎的脚步声,酗儿睁开眼,看见果是那个野人回来了,这回儿他从石窑口进来,手上拿着那两个,黄黄的,开花儿的,泛着无比神圣光泽的……大馒头!
酗儿不知道自己的眼珠子是不是飞出去了,可她却是咕噜咕噜的狠狠咽了两口唾沫。
她甚至都没功夫好奇这野人哪里来的馒头,只眼珠子泛着狼光的一路追随那俩神圣的馒头,一直到那野人走到她身边儿,蹲下,石窑的光太黑,酗儿看不清背着光的野人的脸,只能凭他无比干净的眼睛——
好吧,她判断不出来他任何情绪,因为他那双眼睛就是吃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毫无杂质。
可她实在是太饿了,尽管那馒头早已凉掉,但那酗儿就是觉得那面香味儿排山倒海的向她扑来。
去他妈的!自作多情就自作多情吧!
登时酗儿就要伸手去抢那馒头,然——胳膊腿儿全然被卸了力,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只是动了动手指。
啊!啊!啊!
酗儿急死了,以至于她竟拿出了饿鬼的架势,干哑着嗓子,张着嘴,卯劲儿的伸着舌头,就好像她的舌头能跟蛇妖的信子似的,须臾间就能把想要的勾到嘴里。
呵……
一个比她还要干瘪的古怪声音响起,几乎让酗儿咋舌!这个野人在笑她?!
酗儿倏的打了一个冷颤,可转眼间,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当她不知狼吞虎咽的嚼了第几口馒头后,她才意识到,这个野人竟然在喂她!
不是囫囵个儿乱塞的那种,而是一点点从那馒头上撕扯,那手极为粗糙,甚至那长而埋汰的指甲都像是动物的爪子般的粗糙,可那动作却是无比的……优雅?
酗儿想不出任何别的词汇来形容,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整合当前的一幕,当然,很快,她也没心思琢磨了,因为——
呃……呃……呃……
酗儿噎住了,那狼吞虎咽的馒头堆到她那干涩至极的嗓子眼里,一个个的不肯下去。
她憋的脸通红,噎的眼珠子瞪的像葡萄一般圆溜,她使劲儿的咽呐,咽呐,然却怎么着也送不下去。
野人略一怔,很快便站起身来,等他回来手上没多任何类似盛水的东西。
酗儿先是一恼,再是一怔,然很快……随着那野人倏的俯下身来,源源不断的水从他的嘴传到她的嘴后。
酗儿宛若雷击。
当然,当馒头不知是被噎还是被呛下去后,酗儿狠狠的咳嗽了两下,彼时那野人早已经起身,接着撕馒头,像是完全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酗儿跟自己说:别多想,他就是没碗盛水而已。
果是眼睛大,肚子小,酗儿恨不得把野人拿馒头的手都给舔了,可事实上,只吃了半个,她就吃不动了。
而那野人则是翻翻她脑袋旁边的草堆,直接把那剩下的馒头塞在了里头。
接着他又起身跑到石窑口,几声狼嚎,那些个原本戏耍,打闹的野狼们倏的都一个精神,直立耳朵,纷纷跑出了洞外。
石窑中片刻就安静了。
可酗儿却也懵圈了,她自诩不算傻,可她完全摸不着这野人的脉。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却见那野人又返身回来,此时他的手上多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像是……狼崽儿?
“……你要做嘛?”尽管声音极小,可吃过些东西又喝了点儿水后,酗儿却是有点儿劲儿能开口了。
那野人不语,只跪在她的身侧,盯着她看了半天,自上到下的打量着……
盯的酗儿直发毛,不能吧!该不会……
“你……不会……起秧子吧?”春天动物都发情,这野人该不会……
嘶拉——
一声裂帛,那野人竟果真撕了酗儿一块儿衣裳!
“你要干……唔!”酗儿的话全给野人手中的布条团儿塞回嘴里,彼时她的嘴给塞的满满的,除了吱吱呜呜丁点儿人话也说不出来!
别啊,妈的,大爷的!
事实上酗儿还真慌了,尤其当那野人把她拽起来,嘶拉——嘶拉——的几阵把她衣服扯的精光后,酗儿只觉得全身四下冒凉气,她拼命的挣扎着,然却像是棉花砸在铁上,与其说是砸,不如说是飘。
“……忍、着……会、疼……。”几个比鸭子叫还难听的音节干瘪的挤出来后,酗儿倏的消停了!
嘛?
丫的竟会说人话?!
他说嘛?
伤?
正当酗儿完全懵圈之际,只觉背部一阵麻痒,像是什么一直在舔着自个儿,很快她便听出,那稀稀碎碎的动静儿……是那个狼崽儿在舔她?
介算嘛?疗伤?
嘴上那块布,是让她咬着?
酗儿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但……
很快后背便‘疗’完了,她自己知道,前面的伤,更重……
尽管酗儿不是个矫情人,可你让她面对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野人光不出溜的,她也……
去他妈的,爱咋咋地吧,能活着就成!
当那野人扳着酗儿转过身时,见着的,便是一副闭眼、皱眉、壮士断腕的模样。
酗儿感觉有人戳她,她睁开眼,却正正好好对上那野人的一双眼,那双眼直直的看向她,除了眨眼,没有任何向下看的企图,而那小狼崽儿已经又舔上了。
酗儿想:她果是想多了。
唔……
酗儿唔唔的哼着,她想说:憋死我了,赶紧把这布条子拿走,我他妈根本不疼!
然,那野人却只是怔了怔,而后微微点点头。
这个酗儿是真的看明白了,他是让她再忍忍。
忍妹啊!
酗儿欲哭无泪。
其实酗儿是真不知道这野人一意孤行的‘疗伤’可有用处,只是当前形势,只要这野人不伤害她,她嘛都得服从他。
没办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野人,就得听野人的。
也不知道这狼崽儿喝啥狼奶长大的,竟不知疲倦似的,这一舔,竟从晌午舔到太阳下山。
而此时的酗儿早已没劲儿防备的倚在石窑壁上昏昏欲睡,梦里,她好像又听到了那清澈的泉水叮咚,闻到了那漫漫的黄花香气,不一会儿,她竟看见一个颀长挺直的背影,她心中大喜,向他跑去——
延珏!
延珏!
她喊着,然那厮却像是聋了一般,全然的头也不会,她拼命跑着,跑着,想要追上他去好好骂一顿——
只见那身影忽的转过身来,冲着她贱呲呲的笑着,彼时她终于跑到他身边,她伸手去打他!
然——
倏的,她压根儿还没碰着他,却见面前的延珏忽然变做一股子白烟儿,消失不见。
酗儿从梦里惊醒,正对上一双眼睛……不、是一张脸。
此时,夕阳西下,日头掉落半山,正以刁钻的角度照射进这间石窑,就那么刚巧的把那个野人的整张脸团团圈在金光下。
酗儿看着看着,居然愣了。
她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即便他脏乱冗长的头发纠结着的乱散着,即便他的麦色的脸还有那些稀稀碎碎的皴皮,即便他下巴还长着稀稀碎碎的胡茬儿,即便他嘴唇干裂而粗糙,即便……他真的很像一个八百辈子没洗过澡的野人。
可——
恁是再脏乱,那分明的棱角,那拼凑极其和谐五官却是什么都遮不住的,更有甚者,配上他那一双星星似的眼睛,简直……
酗儿想不出什么更文邹邹的词汇来形容他。
她只知道,若是这野人洗干净了,就是天下间最美的女子也跟他比不得。
夕阳斜照,金光裹身。
不知不觉,压根儿不好男色的酗儿居然就这么看呆了,不知是不是阳光作祟,莫名其妙的,这个野人,竟被她恍恍间错认做仙人。
不只是因为生的好,而是因为他周身漫着的那股子超然的劲儿,全然看透一切的眼睛,简直……
当然,夕阳很快落下。
当那裹神金光不再时,酗儿回回神,彼时她看着那也眨着眼睛看她的野人。
她收回了全部的想象。
狗屁仙人,丫就是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