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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州西北百里便是禹州。禹州原本叫钧州,为避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讳,改称禹州。郭虎来到这里,理论上是到家了,因为密县属于禹州。禹州城南30里,晁喜铺,据说晁错的哥哥叫晁喜,是开客栈的,为人好义,地方上便用他的名子作为地名。晁喜铺的一处庄子,村口坐着个老妪,一手摇纺车,一手掂着线穗子,她身后是一院的柿子红,柿子树在这个时代,几乎家家都要种的,号称一棵柿树半年粮。院中的柿子树下,儿媳正撒出一把谷子,咕咕唤鸡。院外,铜铃丁当声中,马车驶过纺线的老妪,俄尔,又有位骑驴先生,褡裢里插着算盘,由门前经过。老妪不时抬头看一眼各路车马,低头思量一会才丢下,线纺得便不很寂寞。好象是故意要躲开老奶奶的闲思量,远远地有两骑,下了乡道,钻进了树林。
顺着若有若无的林间小径,趟过一条长满蒲棒槌的溪流,前行不远,两人两马止于一座土丘前。土丘仅一人高,前面立着一块碑:晁错墓。“伪墓”,刘洪起鄙夷了一声,便扶鞍上马。郭虎道:“掌家的可是说这是衣冠冢?”。刘洪起道:“自古无不被盗掘之墓,西汉墓岂可堂而皇之存留至今,多是地方伪造胜迹”。说罢,勒转马头,出了林子。
中午时分,禹州城忽地一阵乱哄,无数老幼涌出东门,纷纷叫嚷东关斩人了,前头的跑出城门不远,身后又是一阵乱哄,城门口纷纷嚷叫挤死人了,于是人们又转身往回跑,却是城门口挤死个老头,这真是贱民幸福的一天。刘洪起与郭虎由南门进了禹州城,一辆马车迎面而过,车把式哼道,车轱辘一转,白米又白面。前行不远,呼隆隆地转磨之声由一扇窗户里传出,刘洪起一听便知道磨在空转,却不知道主人去东门看热闹去了。街道空旷,除了店铺,街角的一柄黄伞下坐着一个做针线的妇人,这个职业叫缝穷,倒是传到了后世。街巷中有妇人的喊叫隐隐传来,“老天爷呀,恁怎么不长眼呐”,刘洪起扭头看了一眼街巷,却看到些秫秸门,这让刘洪起惊讶,无论是汝阳县还是西平县,百姓尚不至穷困至此。又行了几步,只见一片青琉璃瓦建筑,门匾上书崇庆王府,崇应王与汝阳的崇王都是郡王,只是崇庆王府要比崇王府小多了。接着,是某某镇国将军府,辅国将军府,再接着,又是某某王府。
大街上有泼皮在作恶,“你它娘的,牛逼还不小,我寻顿毛给你”,一人被打翻在地,泼皮居然还跳到对方肚皮上蹦了两蹦。郭虎怒形于色,刘洪起却道:“薄地少揽,闲事少管”。二人寻了一间饭铺进去打尖。下午时分,二人出了禹州西门,在出城门前,刘洪起回身望去,只见城中一片青碧的琉璃瓦。禹州,这座开封府治下的小小散州,城内多半地方已被宗亲府邸占据了,禹州城内有十七家郡王府,以及数不清的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底邸,多数所谓府邸不过是一处小小院落,上面却挂着某某将军的门匾。西门外一个卖烧饼的都姓朱,都有个辅国中尉爵位。世袭,长久世袭,大面积世袭,不但姓朱的世袭,许多卫所官的世袭都能追溯到国初,从龙之功荫及二百六十年后的子孙。除了世袭,还有分封,已经有了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还搞分封,这就很不一般了,果然,在腰子脸死后不久,朱老四就反了。刘洪起怀着对腰子脸的深深鄙视出了禹州。“象他娘的老鼠一样能繁殖”,他在心中咒骂道。
在近百年前的昏君嘉靖时代,朝廷就养不起宗亲了,但又不能限制宗亲生孩子,因为没有上环结扎技术,只得限制宗亲注册,限制宗亲注册的法令就是《宗藩条例》,现在玉碟上的宗亲已有十万,还有数十万未上玉碟的,因《宗藩条例》的限制上不了玉碟,进入不到体制内,吃不上财政饭。《宗藩条例》出台后,禹州的怀庆郡王生了一百多个儿子,只有十个上了玉碟,余者只得自谋出路。怀庆王只是禹州城的十七家郡王之一,这十七家郡王的源头是徽亲王。徽王传了四世,末世徽王在地方作恶,原本作恶也不算啥,但正赶上嘉靖为养活宗藩头痛,于是,洛阳的伊王,禹州的徽王都因为作恶被嘉靖削去王爵,都只传了四世。但朝廷只是将亲王削爵了,至于亲王的那些支脉,大量的郡王和将军还存留着。
那个印度故事,棋盘上,第一格摆一粒米,第二格摆两粒米,第三格摆四粒米——最后使国王掏空了粮仓。显然,朱元璋的数学很差劲,怀庆郡王第一格站着一人,第二格就站着一百人,比棋盘上米粒的增加速度快多了。
东门的挤死人的热闹还在继续,忽闻南门一声炮响,接着是鸣锣开道,旗伞随行,人们抬着城隍出行。百姓一路烧香,鸣炮,磕头,有人端来水来洒在地上。禹州城除了王府多便是庙多。似乎嫌庙还不够多,明初,朱元璋下诏,在各地建城隍庙,又封各府,州,县城隍分别为公爵,侯爵,伯爵。于是各地又多了座城隍庙,在大明以前是没什么城隍庙的,这是朱元璋干的另一件蠢事。
据开封府志记载,七年后的崇祯十四年,李自成破禹州,良民被杀以万数。九年后的崇祯十六年,土贼武冈入城,杀人为粮,拆屋充薪,凡晏会脍灸,无不以人为之,烹割一入猪狗,城中白骨成堵,为旷古未有之变。
第二天清晨,禹州西南三十里,吕山。翠波碧海间点缀着红墙黄瓦,缠绕在山腰的云雾使得这片建筑有如天宫。若拾级而上,蜿蜒的台阶尽头是三扇拱门,匾额上题着启娘庙。启娘就是大禹的老婆,在启娘庙以东六里,还有一处二姨庙,姐妹二人共事一夫,一夫便是大禹,下的崽子便是夏朝的开国国君启。姐姐是启娘,妹妹是二姨兼小老婆。在吕山西北百余里的登封也有类似传说,少室山以东十余里是太室山。太室山相传为大禹的老婆居住,少室山则为小老婆居住,而少林寺在少寺山下。
启娘庙的围墙外还有一圈更高的围墙,乃是碎石堆就,垛口上立着喽罗,持的枪多是竹子安个枪头,在枪头与竹杆的衔接处,可见蓝色的破布。寨门上的草亭下挂着一块破犁头,想是用于敲击。此时,启娘庙大殿,在启娘的神像下,上首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颇似李雪健,乃是寨主安四季。他是矿工出身,三年前造反,如今手下有数百人。在这土寇四起的年代,河南每个县都有几个土寇。不过安四季还时常做点杀富济贫的勾当,因此民愤不甚大。他与走西北路贩盐的刘洪超是老朋友,与郭虎则是禹州同乡。
安四季正与身旁的头领叙话,那头领用陕西话道:“一队钱眼儿,二队点灯子,三队李晋王,四队蝎子块,五队老张飞,六队乱世王,七队夜不收,八队李自成”。说的是乃是几年前,陕西流贼初起时,势力最大的王左挂部下。那陕西口音又道:“王头领殁了后,各队推举不沾泥张存孟为头领,前年张头领又在山西殁了,三四五六队都归李自成,大哥,这李自成三字,万万不敢叫官府知道,这帮鳖孙一满解不下,迷瞪地,还李鸿基李鸿基地叫哩”,能将情况说的这么祥细,可见此人也是老贼了。这个老贼半年前因伤退出了革命队伍,被安四季收留。安四季时常向他询问流贼的情况。老贼还在讲述,他道:“老瘦叫饶把火,少妇叫美羊,孩童叫骨烂”,却是在介绍吃人经验。罗喽进来禀道:“刘家走盐的郭虎在山门外候着哩”,安四季噢了一声,道:“他来干啥,来了几个?”。罗喽回道:“只带了一个,着一身王府校尉的行头”。片刻后,安四季由座上起身,冲门口的刘洪起,郭虎抱拳道,二位爷请坐。郭虎道:“安大杆架,这位是咱的大掌家西平刘洪起,途经宝地,特来拜上”。
院中一株野杏黄熟了,一阵秋风舞过,黄叶缤纷,日头渐升渐高,满山云雾正在退隐,雨与雾终不是人间的常态。
大殿内,安四季道:“咋出了这事,俺通不晓得,两手握空拳,好汉难敌四手哇,可惜了刘四哥的身手。唉,刘四哥回回来,与俺言说,那些话可是太对俺的心思了,俺的兄弟有对不起百姓的地方,刘四哥都叫俺掰查个明白,只差贴着俺的耳朵叮咛,可伤,可伤”,他叹口气,又慨然道:“杆子里出了孬人啦,没谦耻的强贼,恩将仇报,扒山虎,扑山虎咱还真没拿眼皮夹他,只恨临颍不在俺地头上,不然俺破着折掉二百个弟兄,恨不得一时间就替刘四哥讨个公道”,刘洪起闻言,只得起身道谢,心中却道,干咋呼,说得比鳖蛋还光,说大话使小钱,走亲戚挎小篮。刘洪起重新落座后,问道,听郭虎说,安大哥做过矿工,敢问安大哥可能弄来几千斤火药?
安四季道:“咋要这许多?一二百斤,俺这个窑黑子还弄得到,可这数千斤,俺且打问着,尽俺的力量奉承便是”。刘洪起一听就知道这是老油条,老油条从不会拒绝人,哪怕明明做不成,也不说做不成,而说帮你问问。刘洪起与他又扯了几句闲篇,便起身告辞,安四季起身道:“急惶啥,吃了饭再走也不迟,通没有什么相待,若不嫌弃,还有几样野味”。
山门前一株棠梨结出鸡蛋大的果实,这果实也可称之为野梨,褐色,个小酸涩,少人问津。棠梨树下,刘洪起道:“安大杆架虽自在,只怕不是长久之计”。安四季叹口气道:“不做这个,指啥吃哩。我心里本不待如此,时时想着及早抽头,可受招安,俺在官府里没人,再叫人暗算了”。刘洪起道:“险些忘了。敢问大杆架,炭价几个钱一石?”。安四季笑道:“刘掌家算问对人了,咱三年前还在吕山挖炭,稀爬烂贱地,不值几个,那咱四钱银子一石,如今——”,说到这,安四季挠挠头笑了。刘洪起心道,四钱银子一石煤,还说稀爬烂贱地?他是把煤和火药等量齐观了,哪里知道后世的一个火电厂,一天就要用几千吨煤,一天,不是一年!
刘洪起再次向安四季一抱拳,道了声告辞,便与郭虎顺着石级下山了。望着刘洪起的背影,安四季自语道:“修寨抓几个抹抹匠来便是,要甚火药?没要紧,还将个四弟陷进去,砍着顶愁帽”。
下午时分,禹州西北五十里,收割后的田野里隆着一块青绿,刘洪起立在这块青绿前,看着石碑上的“后汉高祖刘知远墓”,心道,已有了两个汉高祖,而刘国能追求的便是第三个。他吟道,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这首诗的后两句是疾风知疾草,板荡识诚臣,以后两句更着名。但刘洪起更欣赏前两句,勇夫安识义这是预防在先,要警惕没文化的武夫,而板荡识诚臣是屁话,天下都板荡了,莫非是要以天下板荡为代价去识诚臣?乱世,天下板荡的定义便是没文化的武夫主宰天下,制造出五胡十六国以及五代十国。
刘洪起道:“五十年五个朝代”。见郭勇听不明白,刘洪起道,你需读些书。郭虎道:“理俺懂,一只死老鼠坏一锅汤”。刘洪起道:“无非是这个道理,只是老鼠是自家跳进汤里的,而刘知远,石敬瑭辈,却是人主放进汤里的,那天我打发了吴敬杰,就是防微杜渐”。郭虎点了点头。二人走在田野上,脚下不时冒出一点物什,象是砖头的一角,或瓦片的一截,有的上面还残存一点釉子,郭虎道:“秦砖汉瓦,俺们庄稼人,成年彻辈子地往外拾,也拾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