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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极该做的,如今搅乱得这么等的,就是俺也早就欲修寨,只是庄人太计利钝,纵是俺肯挑个头,众人只巴巴地看着,不愿出粮出工”。客厅上有副对联:一身不恋繁华境,半世常为散淡仙。八仙桌上摆着酒席,上首坐着的中年人头戴方巾,这是有功名的人才戴得,此人乃是生员张问明,超化庄的大户,左首坐着张问明的四子张济,右首坐着刘洪起,下首背门坐的是郑乐密。
张济把玩着一张弓,乃是两张柘木弓中间夹了两只滑轮,正是刘洪超偷偷带出门的那张弓。张问明看着这张弓,道:“听闻东虏弓马疾劲,朝廷若得了此弓,于边事上甚有助力,先生何不献上此弓?”。东虏就是满州,而北虏则是蒙古。刘洪起道:“此弓易仿,朝廷得此弓,虽有助于一时,却无助于长远。此弓在下早晚会献与朝廷”。张问明道:“先生肯将此弓赠与学生,学生便得了先生的大济,就不怕学生将此弓献与官府,抢了先生的功?”。刘洪起道:“先生父子长厚多情,君子路上的人,在下听郭虎说了一路,先生将此弓献与官府,便宜了君子,在下乐见其成”。张问明正待相谢,刘洪起却道:“也并非白与先生,先生庄中好手尽多,可否劳动诸位护船,将在下的一船铁护至郾城?”。
郑乐密道,刘财东不是要购火药么。刘洪起道:“火药只存三分想望,若购不得,则置办些铁,炭,再请两个会炼炉的师傅”。郑乐密笑道:“这却不难,铁厂不卖铁卖甚,至于炼炉,在下便会”。刘洪起道:“我与郑兄弟五十两银,随我去西平,教会俺们炼炉便放你家去,如何?”。郑乐密道:“好说,日子过得老窄巴,家里不能蹲,手里没有一个活动钱”。
张济问道,与先生护船,需几多人手?刘洪起道:能将此弓开至八石者,需十余人。张济迟疑道:“先生这一船,又是弓,又是火药,皆是违碍之物,且远行四百里”。刘洪起道:“俺来时,勘了一路,只在临颍有扑山虎劫水道,别处皆无违碍,且在下还有崇王府的路引,还有崇王校尉这身皮,白道是无碍的,黑道只在临颍一处”。张氏父子半晌无言。刘洪起又道:“也不白叫诸位护船,每人奉送十两,若是出了岔子,给家中百两”。这个价出得不低,十两银是一个劳力半年的收入。刘洪起摸出一锭马蹄金,约有十两,捧到张问明面前,道:“这几天还请张老爷制些滑轮弓,以竹为弓身便可,另请张老爷雇船,讲好价,船钱俺另付,再制些藤甲,便是柳条筐子那般,需两层”。
张问明看着眼前的金子,思虑片刻,问道:“既是颍河有扑山虎,何不走洧河”?刘洪起道:“洧河一路俺没勘过,新郑,洧川,扶沟一路,或更凶险”。张济道:“恕学生无礼,敢请崇王府路引一观”。刘洪起闻言,由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奉上,张济接在手中,张问明亦伸头来看,二人看罢,将路引奉还。张问明道:“颍河一路并无榷关,却好应付,只是到了郾城卸船之时怎处?”。刘洪起道:“来时,俺已打点了郾城典史主薄,那主薄与学生还有亲”。张问明这才点了点头,道:“一路凶险,且担着违禁,只是看在先生办事谨细,滑轮弓亦非凡品,不敢叫先生枉顾寒庐”。
刘洪起连忙起身拱手,向张问明道谢。
待重新落坐,张问明问道,可曾发过?刘洪起笑道,俺是个贩私盐的。张济道,以先生的手段,未就个武举?刘洪起道,早年荒疏,如今世道乱身家忙,更顾不得了。家人渐渐将菜上齐,刘洪起道,一发等郭家兄弟来再吃。郑乐密在下首道:“那是个别扭人,俺叫他紧紧就就地来,他说俺帮着炭窑没好脸,又说郭虎跟着兔子会跳崖。郭凤在一旁又说,你兄弟情回去啦,弄成这了,还有脸上席哩”。郑乐密女声女气地学着郭凤的腔调,众人都听笑了。
门外是静默的大山,山腰可见一片明黄色的建筑,乃是超化寺,超化寺供奉着一枚释迦牟尼的舍利,据说佛祖舍利,中国只分到十余颗,超化寺凭这颗舍利,名列天下第十五刹。在超化寺以西三十里的少林寺里都没佛祖舍利,只是少林寺因为达摩的关系,为天下第一刹。
张问明指着郑乐密,向刘洪起道:“去此不远,便在南窑,抬抬脚就到了,叫二老虎引你去,他这疙瘩烂肉在太室山挖过矿,与那李际遇好得仿若针和线,同在床上歇卧的”。郑乐密闻听,瞪向张问明,叫道:员外!你——张问明捊须大笑。张济道:李际遇虽贫,在矿上却是味药中甘草,离了他不行的,矿上几百口子没有他不识得的。“明日骑上匹头口,引着刘财东将事办了”,张问明向郑乐密吩咐道。
送走了刘洪起,张问明立在院中,望着山上的舍利塔不语。此塔为十三层方塔,建于唐代,已有九百年历史,到了后世更是有一千两百年历史,但终未逃过史无前例那次,史无前例那次将中国的古迹毁灭了一多半。也未必是坏事,死人的东西太多,便占据了活人的空间,也占据了活人的内存。山上隐隐传来民谣:“老公鸡,叨磨盘,公婆打俺真可怜”,张问明却一句都未入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爹”,终于,张济在一旁叫了一声。
“唉,终是我面皮瓤,咱别要吃他的亏”,张问明对着舍利塔自语。说罢,他走到墙角,挎起粪箕子,操起粪铲子,出门去也。这种当了员外还拾粪的,少见,也多见,庄士的老老外公就是一个,《歧路灯》里也有一个,总之是劳动模范,道德模范,对自已抠,对别人却并不抠。张问明穿过两道院子,方出了大门,却见大门的石鼓上搭着一条钉着补丁的布口袋,这是昨夜,村里的贫户故意将粮食口袋搭在这里,是告助的意思。张问明吩咐家人,灌上半口袋荞麦,夜里放还原处。
黄昏时分,西边十里的一处村庄,已是登封县境,农家院落内,几只鸡走来走去,胡乱地啄着地上的琐碎,黑猪在圈里巴几了几下嘴,又挠了挠肚皮,这种混身漆黑的猪,在后世竟是绝了种,那句谚语,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说的可不是后世的猪。村街上,一个妇人俯下身来,对顽童道:“你爹叫你哩,你看滴溜的那是啥”。顽童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只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手里拎的似乎是肉,顽童的情绪停时昂扬起来。
堂屋里摆着一张矮桌,桌旁的小板凳上坐着两人,冲门坐的一人长得颇似《亮剑》里的丁伟,他身旁则是位老者,老者额头上满是苦愁纹,容颜或是要比实际年纪老上若干。桌上摆着几碗菜,秫秫编的篱笆上有几块暗红色的馍馍,似山楂,又似巧克利,也是甜味,乃是高粱窝头。在这个时代,吃白面馍类似于吃海鲜,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白面馍下面是黄面馍,就是小米,再往下就是红面馍,就是高粱面,高粱面下面还有筱麦面,筱麦面下面还有黑豆,那是喂牲口的。黄面馍以下都做成窝头,因为高粱面不是发面,在蒸的时候,要在高粱馒头中间捣个洞,以增加与蒸汽的接触面积,才易蒸熟,这就成了窝头。
由门口望出去,太室山36峰中的七八座山头近在眼前。老者叹道,记得小时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一个三四岁的娃娃,穿着开裆裤由厢房出来,嘴里叫着爹,正欲跨过门坎进来,李际遇叫道:“屋里的!放老二出来干啥,看你是皮庠了!”,又道,这般偏护孩子,教儿但说孩儿小,长大难管气不了。老者坐不住了,叫道:你是撵俺走!说罢,将一只盛着肠肺的盘子端起,起身送到了孩童跟前,那孩童不敢接盘子,只是怔怔地看着李遇际。李遇际不由心中一酸,此时,从厢房出来一个黄脸婆,道了一声当家的。李遇际起身,将老者的盆子接过,递与黄脸婆,道,搁厢房莫出来。接着,李遇际掰开儿子的手指,将个打碎的碗底夺了过来,道:“攥着个碗提螺弄啥,再划哩手”。
二人重新落坐,蒋发道:“这趟买卖圆扯圆,瞎耽搁工夫”。李际遇道:“明个后个背集,蒋师傅便住在我这里”,又道:“蒋师傅,你无家无业,不如做个方外之人,沿门抄化,得些便宜食”。老者叹了一声,道,俺还苟且过得。老者名叫蒋发,温县人,距此二百里,在黄河北岸,温县是怀庆府下边的六个县之一,怀庆府是个穷地方,原因之一就是元末的时候,铁木儿据守在怀庆,与明军交战,所以后来朱元璋就把怀庆府的税赋定为平均水平的三倍,腰子脸喜欢搞报复,张士诚据守的苏州,松江赋税也极高。怀庆府贫困的另一个原因,怀庆府北部是太行山区,缺乏耕地,所以蒋发便四处谋生,做些小买卖。
这时,院外有人叫三哥。随即郑乐密来到院中,他走在当院,见着堂屋中的二人,吸了吸鼻子,道:“有生人气”。李际遇道:“郑二,不作怪罢”。郑乐密这才道:“老蒋也在,弄啥好吃的哩”。说罢,快步走了进来。郑乐密进了屋中,伏身去捏桌上的猪耳朵,不想忽地手上一麻,刚捏起的猪耳朵又掉进盘中,郑乐密不满地看着蒋发手中的筷子,随即他踱到蒋发身后的筐中翻了起来,道:“老蒋今个贩了些啥,咦,相思套,春宵密戏图”。忽地又觉腰上一麻,便向墙上趴去。
郑乐密瞪着蒋发,怒道:老轻薄!蒋发回瞪他,道:小轻薄!李际遇道:“郑二,你今个甚是不成模样,个尖酸琉璃头,终天报噪个啥?叫人哭笑不离,糟叽老实人算啥本事?”。蒋发骂道:“赖货,贱八叉,皮肉不值钱,老鸹死了三年,就剩下一张呱呱嘴。你这货温呛不离,离恁远远地,恁又上杆子来骚磨,肚子里打瞎包儿主意,想哩怪美,闻早死了这条心”。郑乐密被臭骂一通,并不生气,只道:“噫,老头气得头又真拨愣,又恼劈了,弄啥就窝火憋气,老倔巴讲说不起”。这一老一少一向不和,难怪在历史上,后来一个随李际遇造反,一个随张问明去打反贼,竟是决裂了。这时,郑乐密才想起院中还有一人,他连忙恢复庄重模样,躬身指向院中,道:“这位是汝宁府的刘财东,欲购些铁,再在矿上寻两个炼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