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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国师所率领的朝廷军与郁荣争霸于汉中之地。
由太尉云晟控制的洛阳方面并未传来新的消息,看来云晟依旧打算坐山观虎斗, 等待汉中的胜负决出,准备坐收渔利。
国师派出北军中尉石锡,车骑将军钱峰,屯兵于下辩;一面分兵新整编的南蛮军队七部万余人, 联合北军五万大军绕山道向北,攻打武都郡。屯骑校尉薛肯斩武都郡太守和郡丞, 赵勇在此战中率先登上城头, 被擢升为先登校尉。
顾柔在军事沙盘上按照冷山的吩咐,将武都和阴平两郡的小旗帜由绿色换为蓝色。这小旗帜是用碎布绑在细木棍上做的,用以标识势力范围,绿色代表郁荣方面, 蓝色代表朝廷军。
“为什么先打武都?”
冷山坐在不算处的茶几边上,冷不丁朝顾柔提问。这是最近以来才形成的规矩, 他想到什么便会教给她,相应地也会随时检验成果。
顾柔见过冷山教田秀才那时候的严厉,于是不敢怠慢,盯着那沙盘道:“此地乃是汉中通向中原门户, 这是要断郁荣的退路。”
还有一层考虑,也是因为当今微妙的政局, 锁死武都这一条道路,可以防止云晟在这个时候朝汉中出兵,对我方造成威胁。
不过这一点, 顾柔倒没有明说。
冷山略一点头,道:“若你是国师,接下来要取哪个县?”
顾柔道:“武都一取,自然是下辩了。”
果然,同在沙盘上的演习一样,很快国师便发布了准备进攻下辩的军令。朝廷军开进固山,在山脚下设立军屯。
鸡鸣时刻,天空漂浮着淡淡的雾霭,星光还在头顶若隐若现。国师请来的杀手唐三便潜入了马鸣阁栈道的敌方军营,刺杀了当地的守军首脑。
当夜和他配合行动的白鸟营斥候正是顾柔,消息被及时地传回后方军营,朝廷军发动突袭,夺取马鸣阁成功。
马鸣阁乃是一条过阴平的古栈道,如此一来,朝廷军彻底掐断了汉中对中原的联系。原本暗中和云晟书信往来频繁的郁荣,再也不能顺心顺意地和这位权倾天下的太尉眉来眼去了。
消息传到汉中。
刺史郁荣大惊失色,怒骂:“竖子坏我大事!”汉中的出路被就此掐断,他自然惊恐,更糟糕的是,原本他早就和云晟有所协议,说好了一旦汉中遭到攻击,云晟必然会以国师慕容情率兵作乱为由对他出兵,如此一来前后夹击,可以彻底拿下慕容情,汉中之危也可得救。
可是偏偏在云南的时候就出了问题,皇帝驾崩了,太子继位,云晟还当上了辅政大臣,在朝中俨然是一个实质上的皇帝。这下先前说好的全部被推翻,洛阳也再没有消息传来。
大抵是因为汉中水土丰沃,这刺史郁荣过了十多年风调雨顺的好日子,从过去的细瘦高白的士人风貌养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白胖子。他生气之时,脸上的肥肉均均打颤,令人很难分得清他究竟是在愤怒还是在恐惧——郁荣此刻心慌意乱,又骂起云晟来:“言而无信狗辈也!”说他拥兵自立?他也不过占据了汉中这小小一块地,还是他祖辈传下来的,哪比得上云晟这等窃国之贼?他都委屈死了。
大殿中烛火通明,这会儿已是夜深,汉中的官员们被聚集在此地听郁荣发牢骚,没人睡得着。郡丞张充连忙道:“主公稍安,虽然马鸣阁栈道陷落,然而驻守骏山的乃是严将军,严将军英勇善战,守城关从未有失,您忘了么?”
郁荣听到这个名字,焦虑顿时稍减,肥白的手握成拳头,在座椅扶手上轻轻一垛:“不错!严老将军忠心耿耿,绝不会负我!你们快快传我的命令,要他死守骏山,不可让那慕容情扼我咽喉要路!”
同一时刻,冷山的军帐内蜡烛高烧,油蜡滴坠下来,火光悄然一黯。
“骏山的守将是严邈。”冷山捧着兵书,翻过了一页。
顾柔剪去烧卷了的蜡芯,军帐内的光线重新明亮起来,随之变得强烈的是孟章惊讶的呼声:“严邈?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严邈么?”
顾柔颇感兴趣地放下烛剪,回头朝孟章望去。
今夜冷山召集孟章和手下几个军侯屯长议事,商议配合北军攻坚部队夺取骏山的策略。自从朝廷军顺利夜袭马鸣阁占领栈道之后,立刻一鼓作气,出兵占领阳平关,南渡沔水,在骏山绵延的山麓上扎营。主帅的用意已经非常明显——夺取骏山。
孟章的感叹还在继续:“严邈今年有花甲了罢?”说罢掰着指头一算,惊叹道:“不对,他该六十九了,他比你姑父还大八岁,是不是?”
雷亮向玉瑛这样的年轻屯长没听过严邈的名字,但是放在十年二十年前,军队里没人不晓得“南严北邝”的说法——世之名将有二,北方有河内邝汉,也就是冷山的姑父;南方便是方才被提到的严邈;此二人均是万人敌,世所难求的虎将。邝汉始终跟随报销朝廷,严邈则一直驻守西南。
冷山终于放下书本,道:“严邈生于襄阳豪富之家,幼年失怙,事母尽孝。此人性格豪爽,喜读书好击剑,还仗义疏财,深得乡人敬慕。当年云南动乱,汉中受到牵连,郁荣的伯父郁青曾前往襄阳躲避,同他结谊;从此严邈便为汉中郁氏所得。”
顾柔听向玉瑛说道:“我听人道此人骁勇善战,尤其擅长守关,他驻守的城防从未有失。”
“得了吧,”雷亮忍不住道,“六十九岁,还能干点啥,说不定筷子都提不动,如今这样当官的太多了,明明不行了,还不肯退下来,占着茅坑不拉屎。”
孟章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了雷亮放肆的插嘴:“他扬名岭南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你是什么,岂可以信口胡言?决不可轻敌。”
雷亮没敢再多嘴,只是心里头不服。顾柔在他身后拉开了军帐,野外浩荡的星光洒满室内。
孟章地话很快应验,在之后的作战中,白鸟营的斥候们很快发现,严邈乃至他统帅的那支军队,远比想象中的难以对付。
严邈守住骏山,派重兵驻守南线据点走马谷,另一部分兵力派向东线据点广石。走马谷地形险峻易守难攻,朝廷军便以广石为突破口发起进攻。屯骑校尉薛肯将三万精兵分作十五个队伍,趁夜轮番进攻东线。
驻守东线据点的敌方将令是个骑尉,名唤翟苹,乃是严邈带出来的部将,翟苹亲自率领部曲打防守,薛肯久攻不克。
薛肯见不能以多胜少,心态逐渐急躁,于是也派人快马传书跟石锡请求增兵。石锡问国师的意见,国师答应增兵。同时,他要冷山派出白鸟营,分别进入走马谷和广石搜集情报。
一个敏锐善战的骑尉翟苹,已经让己方的精锐骑兵部队焦头烂额,而对方的主帅严邈连面都不曾露,顾柔知道,这回遇上强劲的敌人了。
冷山道:“严邈的骑术射术都很高超,而且使得一手好刀,更可贵的是治军严整,战术灵活,姑父在世时,时常提及此人,想同他一决胜负。”
冷山的姑父是邝汉,同严邈未曾见面,但同为名将,均有相惜和比试之意,只可惜邝汉很早便在战役中身亡,未能实现此愿。
顾柔心道,冷山的功夫都是他姑父教的,定然很崇拜邝老将军,他必然想继承邝汉之愿,同严邈一决高下。
顾柔笑道:“冷司马您放心,咱们一定拿下骏山,替您长这个脸。”
冷山讥诮道:“你以为白鸟营是你们家堂口啊?战争就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扯什么套江湖义气。”
安排任务的时候,顾柔特别要求,要去战事最为激烈的东线。没想到冷山甚是轻视她的意见,把她安排到了南线。
顾柔的任务是寻找敌方的粮道和水源进行破坏——朝廷军有兵力优势,只要摧毁敌军补给线,对南线走马谷进行围困,以当地的兵力不会支撑太久。
大军出动,斥候先行,顾柔挥别了准备赶往南线的向玉瑛祝小鱼等人,轻装简行地率领一支十人的斥候小队准备出发。
她跨上马,却见身后一骑四蹄踏雪的乌夜骓追来,冷山换了黑色戎服,人和马浑然一体,只有漆黑又精猛的眼睛如晨星般亮着,他稍勒缰绳,道:“跟上。”
他这身衣服一看就是要上前线了,顾柔很吃惊——他要亲自出马?可是走马谷不是主战场,朝廷军没有将那里安排成为进攻的重点。
冷山好似看出了她的疑惑,一边打马同她并肩走,一边道:“翟苹的东线快垮了,南线势必要救,走马谷虽然地形险隘,也正是因此,敌方容易忽视,咱们去找找机会。”
……
斧削四壁,在嶙峋的山石上,怪松搭棚,古藤蟠缠,看不出半点人迹,走马谷便是这样一处青冥绝地。
然而,潜伏的危险却深藏在未知的角落——白鸟营的斥候在此间活动,对地形和道路一无所知,惟有依靠过去在野外作战的经验,一点点接近敌方的驻地。
驻守走马谷的将领叫做武飞,也是严邈部下,从高处眺望过去,可以望见,他的军队驻扎在走马谷出谷之后陡然开阔的一片平地上。
顾柔和冷山攀上了隔壁的一座山峰峰顶,居高临下眺望,然而因为距离之故,只能看见敌军的营帐缩小成灰色指甲盖大小的方块,掩映在翠绿的深林之中。
有树木遮挡,视野无法彻底摸清楚营帐的数量,更加无法判断武飞的这支队伍,究竟是主力部队,还是民夫,或者用以掩人耳目的空帐。
顾柔躲在树下,不断变换姿势,然而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看清:“这样不行,咱们得接近他们的兵舍去瞧。”
她有些急躁,不注意地将身子向上抬了一下,冷山迅速伸手将她拉回——他的眼睛像敏锐的猎豹,望向相邻的一个山头。在那边的密林里,稀疏的阳光和茂密的林木交错掩映,兵器的冷光在其中闪了一下。
这种战略性的高地,即使没有陷阱,也极有可能存在敌方的岗哨。如果随意冒头,很容易被对方一箭毙命,更糟糕的是,会暴露己方战略意图。
冷山英挺的眉毛紧紧皱着。他目前还不知道武飞怎样分配了走马谷的兵力。
顾柔蹲在他身畔,继续朝下方的走马谷观望:“要接近敌营,须得穿过这道山谷。”
冷山沉默着同意她的说法。
夜里,顾柔率领三个人穿过走马谷,进入了敌方军营附近观察情况。
行动比想象进行得更为顺利,令顾柔惊讶的是,虽然敌军整齐有序,然而观察其兵力,却似乎人手短缺——比如军营四周的了望楼,都应该有一队守军把守,中间派几个小队巡夜,可是顾柔在军营外的一棵大树上藏了半宿,也只看见一队巡逻的人。
这是否意味着,走马谷守将武飞目前手里兵力短缺?顾柔不确定这是不是对方在故布疑阵,趁着天光未明,回去将情况回禀给了冷山。
听了顾柔的汇报,冷山当即要她回传消息给主力部队,立刻转移攻击重点,对走马谷进行增兵。“我们要突破走马谷。”冷山道。
按照他的判断,南线经过多日战役,虽然薛肯未能拿下广石,但对南线还是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再这么下去不出半月,广石必然撑不住,所以南线一定会对外发出求援。而东线是离南线最近的兵力驻扎点,没有承受太多攻击,防守压力并不大的情况下,南线极有可能分兵增援东线。
如此一来,最没有防守压力的南线,反而成了最薄弱的一环。
冷山要求顾柔快速而隐蔽地回传消息,越快越好。因为如果要转战南线,最好能够出其不意,趁着敌方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兵力调整之时,一举击破。
顾柔从冷山这边离开,天还没亮,又回来了。
冷山蹙眉,口气甚是不悦道:“怎么还在磨蹭?你这是延误军机!”
顾柔道:“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天亮后先锋部队会赶到。”
冷山大吃一惊。
也难怪他奇怪,因为顾柔传出情报,也只用了半盏茶不到的时辰。
她只是凝神静气,专注精力地说了一句:
……
冷山的预料没有错。
守将翟苹虽然暂时守住东线据点,然而对于国师军队的连番猛攻感到十分吃力,于是他派快马朝南线据点的将领武飞请求增援。
走马谷守将武飞接到翟苹信件,立即将精兵分拨一半支援东线,早在三日以前派出。
所以,顾柔他们所见到的敌方军营景象,便是如此稀疏萧条的了。
第二天天亮之后,石锡率领一支轻骑部队赶到,和冷山一同研究作战策略。
一日后,顾柔等五名白鸟营斥候按照军司马冷山的命令,潜入敌方军营,防火焚烧防御工事。
因为过了走马谷之后乃是一块平旷之地,敌军守将武飞在那旷地之后加固了一座废弃土城,作为屯兵据点,所以,敌军的防御工事大多布置在那边旷地周遭。这些工事大多就地取材,用的是木料和竹料,都从走马谷附近的山上采来;木材易燃,加上这两天天气干燥,白鸟营斥候们的这把火一放,立刻点着了敌方阵地前的拒鹿角。
那拒鹿角本是木头尖刺连城的木栅栏,用以对付骑兵的,如今却成了最好的燃料,而且连绵数里。加上东风渐盛,风一吹,火势蔓延到旷地的草皮上面,愈烧愈猛。
守将武飞站在土城城头的锥堞后,看见前方阵地一簇簇的火苗,准备下城。裨将急忙阻拦:“大人不可,咱们有护城河沟,这火烧不进来,就让他们放去;您切莫以身冒险,给对方可乘之机呀。”
武飞是个高个子的威武悍将,十四岁的时候便杀过强盗,从没怕过谁,厉声喝道:“说得轻巧!眼看着他烧光咱们的城防?骑兵来了怎么办,下一步他们就该灌水淹城了!”说罢不顾裨将劝告,率领一队人马出了城。
武飞敢这么轻易下来也有原因。其一,他在入走马谷的两侧山道上都设立了路障和前哨,一旦大军进入狭长险隘的走马谷,后方城中必然提前得知消息,然而他并没有,这说明地方只不过派了几个探路斥候;其二,这一把火过后不见人踪,也没有敌方发动进攻,更加说明对方只有单兵势力。
他进有亲兵退有城防,何惧之有,于是武飞命人召来工兵队伍,扑灭大火,修补被烧坏的防御工事。
武飞一边亲自监督工匠民夫,一边道:“人言皆道那慕容情带兵攻无不克,我瞧着也没什么了得,咱们严将军叱咤疆场的时候,这竖子还未脱干净胎毛呢!咱们上下一心再坚守几日,待汉中的援兵到达,里应外合,拿了慕容情的狗头跟上头请赏。”
那修补拒鹿角士兵原是个汉中的佃户,抽壮丁上来的,听了这话,擦一把额上汗水,笑道:“武将军言重了,小的来当兵,是为了保护祖宗留下来的田土不致被外来的强盗糟蹋,可不是为了跟这位那位大人要赏赐。平日将军您待我们亲如子女,我们自然应该效死报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已经将拒鹿角上其中一根被烧坏的尖木棍重新削出棱角。 “将军,修好了。”
然而身后却没有应答,他诧异地回头,却惊见武飞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更为震惊,一根飞羽箭从后脑穿入、前额传出,已经打穿了他的头颅,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
“将军!”众人惊喊起来。裨将远远看见,疾奔而来,临危行使起指挥现场的职责:“咱们中暗算了!撤,快撤!你们几个,掩护将军!你们几个随我来,去走马谷!”
“太好了!”不远处,阵地边缘的密林里,顾柔高兴地握住右拳。原本只是想要烧掉对方的防御工事造成混乱,谁知道有武飞这么条大鱼自投罗网,对方蠢一个,比我方派出十个白鸟营的卧底都管用。“冷司马,您肯定那就是武飞本人?”
“是。对方所着军官甲胄,还有裨将跟随,错不了。”冷山收起弓箭,神情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刚刚放倒一名敌方将令的喜悦。
顾柔在旁边赞道:“冷司马,真是好箭法,一支都没有浪费。”
冷山没理会,吩咐她:“放信号。”顾柔拉响了手里的烟火筒,一枚烟火带着响声冲上天空,在云霄里炸裂。
山谷口,率领大军等待的石锡和裨将们一起伸直了脖子,看着头顶的苍穹。风平浪静的蓝天上,云朵沉浮,像烟像雾又像海,让人心浮气躁。石锡沉着一口气盯着,直到一枚闪光的烟火划破苍穹,把浮云劈成两瓣。
石锡,拔出腰际将军佩剑,剑尖朝上,高举戳天:“进攻!”
三万人的军队,如同一条长龙浩浩荡荡穿入走马谷。
浓翠蔽日的走马谷内,马蹄声一响,两边高处的守军便开始冒头了,他们纷纷借助地形优势,用弓箭向石锡的军队发起进攻。
石锡立刻收缩两翼,原地以弓箭予以还击。三轮疾射过后,敌方守军因为兵力有限和箭支短缺,不得已撤出走马谷;还有两支敌方队伍使用投石攻击,被白鸟营的斥候部队找到位置,当场剿灭。
三万人的军队经过一上午的时辰,穿过走马谷,进入了土城前的旷地,石锡让士兵在迷林中驻营,一方面可以和土城拉开距离,一方面可以借助密林掩护不被敌方窥察军情。
当夜驻营完毕,石锡率领部队对土城进行了连番打击,白天攻城,夜晚鼓噪,一天三日不间断,然而走马谷据点的土城却依旧没能拿下。
“这真是见了鬼了!”石锡把部将叫过来挨个痛骂,“武飞都已经死了!你们一群大活人,还拿不下一座死人的城,我要你们有甚么用?”
那部下愁眉辩解道:“将军,这怪不得众将,那武飞虽然不在,但城中有人有粮,他们也没乱,咱们就是很难打……”
“难打也要打!”石锡一脚踢翻了凳子,气呼呼地来回走,这回啃上硬骨头了,磕得他门牙疼,可是也不能就此把煮熟的鸭子吐出嘴去,堂堂北军中尉要是连一个据点都攻不下来,他怎么在国师面前丢得起这个人?石锡越想越怒,倒背起双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主将都死了,怎么城内一点儿都没乱呢,他娘的怎么就不乱?”
石锡练武之人,中气十足,一吼便声震八方,几个军侯都不作响了。声音传到军帐外面,正在树林一角清洗衣物的顾柔停下来,朝南面的土城看了一眼。
绯红色的夕阳下,土城倔强地伫立着,好像一位孤傲的老人,身上浸透了某种风骨,又像是一种精神。这感觉让她似曾相识,好像回到了武陵郡的那会儿,不过当时她是守城的一方,如今,她成了攻方。
“顾柔呢?”冷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顾柔立刻回过头去,一个斥候兵正在同他道:“在那边。”
冷山扭过头,看见了顾柔。顾柔坐在马扎上,冲他挥挥湿漉漉的手。
冷山走过来,垂眸看着小溪边一大堆的湿衣服,没跟顾柔说话,问那斥侯兵:“怎么就她一个人洗?”
那斥候兵不好意思地笑着:“咱们这回带出来的人少,女兵都去东线了,南线就她一个女兵。”
“女兵和洗衣裳有什么干系,你倒是给我说说?谁生下来就得给你们几个狗犊子洗衣裳?你手断了?”
“哎呀算了,”顾柔劝解道,“他们几个都有任务,今天就我最清闲。”
冷山一瞥,口气很冲地道:“老子培养你出来,不是让你给这几个犊子干这个的!”
顾柔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冷山把她当白鸟营的后备力量来教育,她怎能辜负上峰的期望呢?如果得闲,她可以有很多有事情做,去检查一下兵器,观望地形,甚至探听消息,不应该把空闲浪费在这些琐碎杂活上面。
“哎呀冷司马您严重了,这样,我自个洗,自个洗好吗?”那斥侯兵连忙蹲下来,要跟顾柔抢位置,“小柔姐,您也受累了,这样的粗活放着我来。”
那小兵嬉皮笑脸,冷山余怒未消,冲顾柔道:“你过来。”
跟随冷山穿过碧绿的深林,渐渐到了战场边缘,前方只剩下几排低矮的灌木丛了,再往南去,就是将会和敌方发生短兵相接的阵地。在哪里可以看见敌方的巡逻兵,和高耸的望楼。
冷山蹲下来,顾柔也和他一样,两人借助灌木丛的掩护,观望着土城强前面的敌营排布。
土城前方的三道门前,分布着三个敌军营寨。这种营寨用来屯放一部分的兵力,首先可以在遭到地方突袭时及时予以察觉和还击,另一方面作为缓冲,保护城墙不被攻击——只是站在城头使用弓箭石头等武器进行守城,不但对物资消耗巨大,并且兵种局限性太强。最后,这种城门前的临时营寨进可攻退可守,占优势时便于追击,劣势也可以及时撤回城门内部。
顾柔看着这座走马谷土城的排布,前方用土堆和沙包垒起了一道道防御工事,不用说,也知道在这附近分布了许多陷马坑和蒺藜刺。
她突然深深觉得,武飞死得很冤枉。
优秀的将领不会只守不攻,这种城营排布的策略,可以看出守将武飞对于防守丰富的经验和优秀的操作。
冷山在旁问:“有什么想法。”
“太可惜了,”顾柔叹道,“武飞也算是深谙用兵之道,只是……”只是被冷山阴了。
冷山很是不屑,漫声道:“莽夫而已,死何足惜?”一只飞蚂蚁从前方飞来,停在他面前的草叶上。
顾柔看那只蚂蚁慢慢地爬着,一点点从叶子根爬上叶片中间,再爬上叶稍。她回过神,继续道:“可是观察他的用兵,并不像是一个莽夫。”
“这些都是新弄的。”
经过冷山一提醒,顾柔才发现,那些城门营寨附近的土丘,沙垒看起来都很新,白鸟营斥候刚到此界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这些,有的仅仅是城门前的防御工事。
虽然如此,顾柔仍然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
冷山道:“我想,严邈一定亲自就在这座城中。”
顾柔大吃一惊。
“他对自己的用兵很自信,所以,才敢分兵给翟苹,独自孤军守危城。”
——同一时刻,走马谷土城中。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名将严邈还在对灯看信。副将推门而入,告诉他一个坏消息:“武将军重伤不治了。”
严邈回过头来。他看起来和寻常的老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并不高大魁梧,也不威风抖擞,身材瘦削,只是不驼背,令这名须发花白的老将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严邈的脸色很难看,不仅仅因为失去一名老部下,更因为他手里头的这封信。
数日以前,他接到武飞的信报,知道武飞临机决断将一部分兵力调拨过去解救翟苹,心头便打了个咯噔。
他原本是打算亲自率兵去救援东线,而如今南线分兵,极有可能召来敌方的趁火打劫。
但严邈他也不能确定,诡计多端的慕容情究竟会主攻那一条线,所以迫不得已之下,他也将援兵分成两股,一股由部将率领开往东线,一股由他亲自率领,前来走马谷。
可没想到的是,他刚到达走马谷,武飞便出事了。
严邈立即命人加固城防,设立城门军寨,按照他的排兵布阵来调度兵力,随后的几天,他一直在城中指挥防守作战,使得土城在石锡军队的猛攻之下暂时得保。
但今日,他又接到了从南线传来的信笺,是国师慕容情派使者送去,翟苹又差人传来的。
信上,国师软硬兼施,言辞十分温情地劝告他缴械投降,不要跟朝廷作对,否则身死族灭,还要落个反贼头衔;还拿同一时期的邝汉和他比较,说人家邝老将军忠肝义胆流芳千古,像他这样同为名将的,若是闹得遗臭万年,那便尴尬了。自己率领大军前来,莫说骏山,便是整个汉中都必为囊中之物,让他不要再食古不化了。
严邈虽然接近古稀,早已看惯各种人情世故,但读完依然极为愤怒——“慕容修在世时,尚不敢对我轻慢,他慕容情算什么东西,黄口小儿,岂敢藐视于我?”
严邈这一怒非同小可,他不但早就打定主意要誓死作战倒底,这次更决定主动出击。慕容情不是想要以东线为进攻的突破口么?那便来会一会,谁的突破口还指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