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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来到后园的吊脚竹楼。
他仰头望去, 竹阴下,只见盘旋上楼的竹台阶上渐次摆着兰花, 这兰花去年让人修过,过冬的时候死了两盆,今年宝珠又重新摆了一些在里头,叶片在风中轻轻摆动, 传来阵阵幽香。
他登楼上去。推开门,只见屋中摆着桌凳凉席, 墙上挂满字画, 地上也散落了一些;靠窗的书案上全是碎烂的纸屑,仔细一看还有沾着墨迹的抓痕。
国师拎着一只白猫飞镖从屋里走出来,和冷山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顿。
白猫通体雪色, 只是四个猫爪沾满墨汁,用诉苦的眼神打量冷山这位不速之客。
国师露出笑容, 他将飞镖放到书案上,用食指指了它一下:“呆着。”飞镖原地耷拉,耳朵一动不敢乱动。
“听闻申孝抱恙,我特来看看, ”冷山率先开口道,“当前恢复得怎样, 倘若仍有不适,我可请太医院的人过来诊治。”
“你我之间,还远不到寒暄客套的关系, ”国师收敛笑容,顺手拿起桌案上的帕子,擦拭指尖的墨汁,淡淡道,“你有何事。”
冷山稍作沉吟,道:“你的琴声是在提醒我吗。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将你和慕容停的交易透露出去。”
“你想多了,”国师道,“本座只是在提醒你,这是我家,少来打搅我妻子。”
言罢凤目一挑,目光骤然投向冷山,清雅的眼神中竟然透出十足的尖锐。
“我来是专程找你的。”
国师垂下双眸,继续揩拭双手,不冷不热道:“那相当遗憾了,元中老兄,你怎么总好追逐一些遥远之人。本座同你可没甚缘分。”他莹白修长的手指上有几道黑色墨迹,乃是飞镖打翻砚台之后的杰作。
他把话说得让人无话可接,然而冷山却好不尴尬,他更为直接,坚毅的双目直逼国师,问他:“即便你不说,她早晚都会知道。你瞒得住一时,那之后想过如何应对么?如果……”
“冷元中!这是我同我夫人之间的事。”国师手中停顿,他骤然抬眸,将帕子轻轻摔在桌案上,以这个动作,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你欠我的。”他的轻描淡写里透着示威。
“是,你要我永远欠着你。”冷山平静地和他对视,既坦然,又无奈。
“那你又错了,”国师眼睛翻起,继续捞了帕子过来擦,还将飞镖抱了起来,擦着飞镖漆黑染墨的肉垫,“你的感受我不关心,这么做全是为了我夫人。”
冷山苦笑。他很明白,慕容情不容顾柔欠他的人情,也不能容忍顾柔记住他冷山一辈子,所以,便不能让他死。
——这也算是爱屋及乌之中的奇葩了。在碧游宫时,慕容停曾如是评论这位胞弟。
冷山此刻当真有些替他操心:“我可以一直隐瞒,但你瞒得住吗。你已不再掌兵,国观的人很快会向你问罪;而且这次我在蓬莱见到碧游宫的人,他们雄心甚壮,颇有南下中原之意,我想他们很快会找到你……”
“跟你没关系,”国师打断,他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飞镖毛茸茸的圆脑袋,“拜。”
飞镖憨乎乎地朝冷山挥动双爪,像是作揖,又像是送客。国师露出微笑:“成精了你。”
冷山一窒,这些确实跟他没关系。他也没立场说这些。
这关系复杂微妙,原本冷山可以不来,但反复思量,却还是来了。
冷山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国师颇有兴致地逗猫,仿佛百忙之中抽空来,回头看他一眼,道:“我看你很想回去了,宝珠,送客。”
冷山无奈——他还真当是毫不掩饰对自己的讨厌之情。
可是偏偏就这么一个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于是,他也只剩下苦笑了:“申孝,倘若你有何需要,便来郎署找我,算我还你人情。”
“人情值几个钱,我看你还是永远欠着好了。”
冷山已经转过身去,听见这话脚步放慢了,暗暗咬了咬牙——这个慕容情!别的不说,还真够知道怎么膈应人。
这个世上他冷山最不想欠着的就是慕容情的人情。
太膈应了。
……
竹屋小门合上的一瞬,国师抬起头来,看向冷山那高大挺拔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
冷元中已经下楼了,“将军这边请,”传来宝珠引路送客的声音,脚步逐渐远去,只剩和风在屋中吹拂,珠帘发出柔细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天窗,落在那串串光滑淡黄的琉璃珠帘上,折射出晃动的光斑。国师出神地看着,渐渐陷入沉思——
那一日,就在冷山受命当上五官将,跟皇帝进言为顾柔求情那日,国师去找了云晟。
国师说明来意,云晟颇为挑衅地问道:“大宗师来寻本将,无非是替尊夫人求情,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国师道:“本座可释出所有兵权。”
云晟颇为震惊,然而,很快脸上的表情便转为得意嚣张:
“不行,我要你辞官离朝!”
“可以。”
这下,云晟掩饰不住惊愕之情了: “当真?”答应得如此爽快,他觉得其中有诈。
“本座以国观宗师的身份起誓。”
于是,洛阳的人都知道,五官将冷山和太学博士蔡夫人皆在御前冒死为顾柔担保求情,然而却无人能够想到,真正求情求到皇帝龙心动摇作出决定的人,竟然是太尉云晟。
当晚云晟便求见皇帝,为顾柔开脱,君臣于御书房密谈直至深夜。
就连皇帝最贴身的老宦官,也无从知晓谈话的内容,然而,亲近皇帝的人多少能够猜测到圣意——就当下的局势而言,顾柔有无通敌之罪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朝政的平衡。皇帝当下并非在意顾柔是否有罪,而是怕放了顾柔,惹怒云晟,引发朝廷党派分裂,争端闹上台面。
但就在这两难之际,云晟竟然亲自来给了台阶,皇帝大喜,立刻下旨放了顾柔。
国师从遐思中回过神来,他起身,缓缓下了竹楼。白猫飞镖一蹦一跳跟在他身后。
他沿着开满荷花的观景湖走了走。这片宽广富丽的园子,乃先皇赐予他父亲慕容修之物。这是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宅建筑,曾经有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回忆。
他一一过目园中的曲桥、假山、飞瀑、竹林、洗墨池……宛如一澈慢而深情的告别。
飞镖百无聊赖地推着前爪,抻了个懒腰。“喵呜……”
他举目望去,湖心亭里,顾柔在和祝小鱼等人打牌九,她眼尖,隔着湖水看见他了,站起来欢喜地朝他挥挥手,袖子带翻了一溜儿麻将牌。
邹雨嫣叫道:“嘿,你诈和了!”“没有没有,不是故意的。”顾柔急忙辩解,一片吵闹声传来。“不管哦,按规矩赔三家了!”
他俊容含笑,隔着水天如镜朝她点点头。从湖边走了开去。
——洛阳的确美丽,然而离开也不并不可惜。天涯海角,沧海晨曦,能够携手共度每一天,便已经足矣。
……
在做了一段时间太傅之后,国师再次提交奏请,表达辞官归乡之意。
皇帝惶恐了一阵,问计于钱鹏月。之前国师卸下兵权,便已经引起朝中人心动荡,流言到处传播,都说国师是被皇帝和云晟逼退的,因为功高震主。一时间暗涌四起。
就如今局势而言,皇帝还没把握能够就这么放走一名肱骨重臣,而稳住洛阳局势。
钱鹏月作为国师同僚兼好友,却也没有让皇帝挽留,他劝说皇帝同意国师的请求。
于是,圣旨御批下来了,准许国师还乡,加封万户侯,加赐宝剑和紫绶,赏金银、绢帛、马匹、奴婢等物,封地便拨在颍川。国师推辞,皇帝再赐;再辞,再赐;一连三次,国师收受赏赐,定下了离京的日程。
顾柔指挥宝珠等婢女收拾搬家,恨不得把整个园子都搬回去。这里她全部打理过,也有许多回忆在里头,然而车马有限,她也不愿意太过劳师动众,免得坏了慕容家清俭名声。
她带走了国师所有的书籍和兵器,这些东西装下来已经有足三十车,顾柔再收拾自己的东西时,便一切从简处理,一些衣物首饰,还有不值钱的小玩意——国师给她做的土仪,札记,义父季老送的果品,顾欢种的橘子,还有那只唤作飞镖的猫,已经被国师喂得肥白滚圆,顾柔将它抱在怀中,和国师一同坐上了去颍川的马车。
六月,艳阳高照,天朗气清,出京沿途路上皆是绿野风光,马车车窗外碧树繁花缓缓后移,浓丽欲滴,煞是好看。
顾柔坐车时心情愉悦,她靠在丈夫肩头,拿出日中在溪边洗好的梅子,一粒粒喂给他吃,一边道:“夫主,颍川人杰地灵,出过不少名士,我早就想去看一看。听说在许昌县城大街上随便走几步,就能听见士子们评驳公卿,裁量时政,争论各家学说,这是真的么?你快同我说说当地有哪些名士,他们都有些什么事迹。”
对于她这一长串的问题,他显得对手里的书更有兴趣,他一面随意翻看,一面小口优雅的咀嚼,闲闲道:“最有名的名士不就在你眼前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说罢继续张嘴,却没有梅子继续自动喂过来了。
顾柔不乐意道:“你敷衍人。”
“唉,没有,都实话。啊——”顾柔顺着他张嘴又塞了个梅子,他叼回去继续翻书。
他看的是□□家经典,顾柔探头瞄了一眼,没什么兴趣,继续道:“为什么颍川能够出这么多人才呢?”
他道:“颍川乃战国时期的韩国故地,高士官,好文法,有法家遗风,出过不少辩才。名士之间互相结交,互通婚姻,这些世家大族族学源远流长,又聚集交流;久而久之便人才辈出,雄踞士林之首了。”
“那以咱们家的名望,回去岂不是会有许多访客。”顾柔想到这个便担忧起来,她怕自己不够一位国士的妻子风范,言谈之中露了怯。
“有,会很多,”他啊了一声,顾柔把梅子塞进他嘴里,听他继续道,“你不喜欢,不见就是了。”
“那怎么行,不能失了礼数,”顾柔觉得他实在也太过敷衍,从他肩膀上起来,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不能叫母亲和长辈们难堪。”
国师微微一笑,放下了书本,看着顾柔的一脸认真。他重新把妻子揽回肩膀,道:“不会,兄长在的时候,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他们早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丹华真人慕容停(严肃地打坐练功中):呵呵,怪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