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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四年三月,承元殿大门敞开,破晓时分就等在宫殿之外的青袍贡士半垂着头恭敬地依次迈入恢弘的正殿门,低垂着的眉眼中尽是风发的意气。。
原本三年一科的殿试因着新帝继位后的兵乱推迟了整整两年,如今这一科开考时的厮杀却是愈发地激烈,现如今能站在这里尽是佼佼者,却也因为是新帝的第一批“门生”,朝堂中多是虚位以待,之后的成就怕也是不可限量。
“韩弟,此次若金榜题名,你我日后定能飞黄腾达。”
薛曼峯也不过二十出头,年少得意的锐气满溢在话语之中,恭敬垂拱于前的双手都激动地交握在一处,爆出几条青筋。
韩湜低低地从鼻腔中挤出个声音,把握着步子缓步拾阶而上,微抬了头看了眼上方硕大的鎏金匾额,浓长的羽睫盖下来遮住了墨玉眼中骤然间泛起的亮色。
那大抵是午夜深海下的一颗明珠,让人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
进殿。
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一一过后,负责主考的首辅大人微微颔首,躬身站在周围的侍人正要颁发策题,九层御阶上的新帝却“嗒”的一声放了手里的茶盏,金玉相扣的清冽嗓音落在寂静的大殿之中,“等等。”
天子叫停,便是列阵当前也要卸甲回弓。
何况不过是一场天子主持的殿试。
大殿中刹那间死寂。
韩湜站在题有自己姓名的桌案旁,宽大的袖子下垂,遮住了他为了控制情绪而死死剜进了自己手掌里的指甲。
锦朝以皇女为帝,崇武尚玄,女帝裳服皆以玄色为主,赤色为辅,银白佐之。
而现下,那玄色银边的皇袍步步逼近,蜿蜒流淌过白玉阶,从一角慢慢扩大,遮天蔽日般吞食了他的视线。
袍脚随着她的动作在微微晃荡,绣着的那只凤凰展翅欲朝他飞来。
身侧有人低声叫了句“陛下”。
韩湜竭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将骨子里战栗而起的颤抖用力压下,不自觉就死死咬住了下唇,尖利的虎牙很快刺破唇上细嫩的肌肤。
如果……
他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那般,他定要在临死前抬头看她一眼。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他背上的衣裳就已湿透,僵直的膝盖更是随时可能屈服于脚下。
踱步过他头顶的视线终于漫不经心地移开,他松了口气,有些难言的失落。
昌蘅女帝摆了摆手示意殿试开始,回身坐到龙椅上,以手支额,惯常是云淡风轻的姿态,“这届贡士,有几个倒是才貌双全,长了副难得顺眼的好模样。”
底下候着的几个大臣心下立即就“咯噔”了声。
昌蘅女帝继帝位四年有余,此时已是二九年华,后宫却是连个君侍都无,一众臣僚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的子侄送入后宫,具被昌蘅拿一句“不合眼缘”堵了回去,加之先皇遗旨中黑白分明的字迹,他们想拿祖宗基业说嘴都不行。
如今,居然立即就有了几个“难得顺眼”的好模样?!
臣僚们眼眸中点起了星火,连安之若素地坐着喝茶的四位王爷都转了头。
刚才昌蘅的动作太过突然,众人惊诧之下满脑子都是猜忌,倒是没注意她究竟多看了谁几眼,而且还是“几个”谁。
“喔?却是不知是那几位少年英才,得了昌蘅这一句难得的夸奖?”
最先开口的照例是辈分最高的安南王,口吻却是一派的慈祥宁和,就像是在询问家中甚是宠爱的小辈,“昌蘅不妨说出来,伯父帮你参详参详,毕竟现下后宫空虚,若是昌蘅有了子嗣,这江山总不好小一年所托非人。”
锦朝从开国起就以皇女为帝,但女子的地位也只是比前朝高了几分,而依祖制,女帝身怀有孕之时,国家大政是要交由腹中孩子的生父来负责的。
是以,送子入宫的捷径,比正儿八经的科考更受臣僚们的喜爱。
安南王端回茶盏,低头抿了口,颇是语重心长,“当年你母皇一念之失,以致社稷动荡了五六年,若非是我等力挽狂澜,如今,”他叹了口气,“昌蘅还是听伯父一句,别学你母皇,儿女情长要不得。”
端的是长辈的苦口婆心。
只是这般作态,被当成小辈的是当今女皇,尊卑上就不妥。
贡士之中,有几位就忍不住抬了眼打量。
当今女皇和四位王爷间的矛盾,便是乡野小儿也有所耳闻,王爷们仗着辈分和当年须午之乱中的功绩,行事真是有些猖狂了。
偏偏昌蘅女帝重孝的声名已在她少年时便传遍乡野,又有先皇的嘉奖诏书为证,多说一句,这四位王爷便能被气得卧床不起。
韩湜平心静气,压下心底里叫嚣着抬头去看的欲望,提醒自己她根本轮不到他心疼的事实。
但是没办法,他还是想冲上去,揍趴那个安南王让他闭嘴。
“伯父还是慎言,”昌蘅靠在御座上捏着指甲大的糕点送入口中,伸了手让侯在旁边的侍人细细擦拭干净,“虽伯父是比我母皇年长几岁,可嫡庶有别,死者为大,妄议先皇是何罪行,伯父日日精读礼法,想是比朕更懂上些。”
昌蘅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转了头继续看着玉阶下埋首作答的贡士,视线转了一圈之后慢悠悠收回来。
“刚才写了个‘论’的那位就不错。”
她这是在回答安南王刚才最先提出的那个问题。
一时间,不止是考场周围充当考官的臣僚和四位王爷,就是贡士之间也多少忍不住伸长了脖子觑了一眼又一眼,想看看到底谁是那个被陛下点中的幸运儿。
韩湜顿了笔看着纸上彻底被那滴浓墨盖住的字,若无其事地接着往下写了大半页纸才放了笔,感慨地摇了下头,换了新纸接着答题。
他这番动作自然而然,只旁边的考生余光瞄见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而慵懒靠坐在御座上的昌蘅突然间顿了下,再次漫步下来绕了一圈,着重停了几个人的位置旁微微俯身查看。
有了准备的臣僚和王爷们随着她的动作紧盯着,吓得那几位冷汗直冒,心思一慌就错误百出,纸换了一张又一张,更有甚者连手都难以握住笔。
倒数第二个的时候,昌蘅停在了韩湜身边。
散落的袍脚就在他的青裳边,一玄一青,对比得分明又连接得巧妙。
最重要的是,它们靠得很近。
非常,非常的近。
韩湜凝神敛气,手上照旧般平稳地运笔如飞,脚下小心翼翼地轻轻踢了下,将自己的青裳的一角盖住了她玄袍的一丝丝。
看着就像是他在保护她一般。
手中的笔终于停顿了下,看着像是在思考,实际上却偷偷地红了耳尖。
昌蘅居高临下,自然就看见了他那快要红的滴出血来的耳尖,确认了刚才在御座上看见的不是幻觉,还真的有人在她随口说那句话时,正好写了那个字。
唔,所以他刚才脸红了那么久,是因为真以为她说的是他?
而且还煞费苦心地多写了字来试图遮掩掉痕迹。
沉稳,聪明,识时务,似乎还对她有点不一样的意思。
昌蘅面不改色地踱步离开,还特意在旁边随便一位的身边多停了会,给自己留了充分的思索时间。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所有贡士都乖顺地放下了笔。
正待依次起身谢恩出门,回到御座上的昌蘅就又来了一句,“等等。”
她当着满殿疑惑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了口,润好了嗓子才开口,“朕刚才逛了圈,各位贡士的高地水平也有了个底,不如今日就把前三甲的名次定下来吧。”
满殿的人再次被昌蘅的不按常理出牌弄得满脸讶异。
“依左往右第四排,中间第三位,进士及第,一甲第一,便为状元。”
满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韩湜身上。
站在他前方两位的薛曼峯转了头来,满眼不可置信。
明明刚才,昌蘅女帝站在他身边的时间是最长最久的,他自认学问也不输半分,为何就……
“昌蘅,你这简直就是胡闹!”
开口的又是安南王,他吹胡子瞪眼,满是训斥小辈时的口吻,“这是你继位以来的第一场科考,不是让你用以儿戏的!”
“伯父也知道,这是‘朕的科考’啊?”她故意在几个字上一字一顿,语调中的意味分明。
安南王两眼一瞪,眼见着就要再次晕过去。
“罢了,看着伯父的份上,之后的两位,朕就先不钦定了,”昌蘅放软了语调,“只是朕到底是一国之君,言出必践,若是连这状元都定不下来,之前的金口玉言,便也只能作废了。”
她特指的金口玉言,自然是那些被四位王爷当成了护身符的话。
安南王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粗喘了几口气,却也不再开口说话,一旁的安北王凑上前去安慰了两句,向来存在感最弱的安东王端着茶盏气定神闲地喝着,只瞄了眼立在殿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言的韩湜。
看着,不过才是个弱冠少年的模样呢。
真不知道是哪里,让昌蘅那只悬狸都一眼看中了,连这种手段都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