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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日,院试开始。卯时一刻(早五点十五分),贡院的大门打开,六百多名考生排成四列接受入场检查,解发、袒衣,连鞋袜都要脱下搜上一遍。为防作弊,应试用的笔、墨、纸张、食物等皆由考场提供,考生只需空手进场。
唱名、搜检完毕后,江安义整理好衣衫,迈步进入贡院的大门。天还未大亮,四端高高耸立的望角如同巨人般守望着这封闭的院落,双重围墙上布满荆棘,难怪贡院被叫做“棘围”。江安义心里嘀咕着,沿着正中轴线穿过大门、二门、龙门,这就是贡院的“三龙门”了。
长长的甬道正前方明远楼高耸,乌沉沉地透着森严庄重,左右两旁有不少建筑,想是至公堂、协一堂、联壁堂、守备厅、监试厅及刷印刻字、受卷、弥封等地。江安义来不及细看,旁边的小吏已经低喝着:“还不快找号舍,傻站着干啥。”
江安义赶紧拿出考引找“辰字十二号”,大道两旁一排排整齐、低矮的瓦房就是号舍,有衙役举着灯笼在前面照亮,昏暗的灯光映照着粉墙上墨写的“辰”字。
号舍高约二米,宽约二米,深仅有一米五,两端墙壁隔开,上面是瓦顶,地上铺着青砖,看上去还素洁。无门无窗,上下各搭一块木板便是桌椅,两块木板并排搭入便是床,抽掉木板便可进出,每人一号,对号入座。桌板上放着笔纸等物,江安义研好墨试了试笔,还算顺手,安然落坐,闭目静心。
辰时(早上七点),开始发卷考试。江安义知道院试分二场,这场正试,考试的内容是贴经、墨义题,一策问一诗,辰时开考、申时收卷(下午五点),十三日公布前百名,这百人才有资格参加覆试,其他人落榜。
江安义并没有急着下笔,一天时间足够了。贴经、墨义题都是熟悉的,不难;策问《敏于事而慎于言论》,是夫子《论语》中的一句;诗名为《春景》,不限韵,不限体,第一场相对容易些。江安义微微一笑,自己念给郭怀理的“人闲桂花落”可以用上,郭胖子算捡个便宜。
不急不忙地将贴经和墨义做完,江安义的字下过功夫,余知节也称赞过,这手字落在试卷上挺拔俊逸,刚劲有力,看上去赏心悦目。卷面整洁很重要,绝不能污了、湿了,江安义知道每回都有人因污了卷子被黜。
写春景的诗很多,江安义抄了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誊上去,欣赏了一下,这首诗绝对能技压全场。
阳光高高地照在号舍对面的墙壁上,江安义在号舍中活动了一下手脚,静下心来思索策问。“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是要勤于做事,说话谨慎,这句话与另一句“讷于言而敏于行”相照应,都是让人说话要谨慎行动要敏捷。
夫子之言自然要遵从,但只从夫子之言上阐述,便没有新意。余师讲课时每每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让人耳目一新,那么“敏于事而慎于言”也不妨从另一面来反论。
打定主意,思路有了着脚点,很快有了立论:敏于事不等于莽撞行事,慎于言不等于不言,关键在于提高自己的修养和办事能力,行事高洁志向远大,立身之后便可立言,用言辞来表明自己的志向,引导后学者。
落笔卷上:“夫子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何也?敏于事者,勉其所不足,慎于言者,不敢尽其所有余也。……故言以忠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慎辞哉!”
六百字一气呵成,江字义放下笔,活动活动自己酸麻的手腕,看着卷上工整的小楷,心中充满了成就感。经过余师的提点,自己的眼光、立意、识解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这篇策论有理有据,自恃进入覆试不难。
检查了数遍,并无犯忌讳的字,此时未时已到,有人开始交卷了。江安义拉动身边的小铃,不一会有两名小吏过来糊名,将考卷放入匣中,收走笔墨等物,示意江安义可以离开。
贡院外稍等,郭怀理满面春风地走出来。一见江安义,郭怀理开始“呱呱”个不停,自己哪道题答得妙,策论如何做得好。谈到诗作,郭怀理眉飞色舞起来,得意地笑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哥哥我就是个有福的,要不然那首‘人闲桂花落’会落到我的手里,单凭这首诗,哥哥也要入围覆试。”
眼珠一转,郭怀理思量道:“这样一首好诗,得让大家都知道才好,扬扬名,将来我就要被人称做‘郭桂花’了,哈哈哈。小江,你可不能拆我的台,要不然哥哥可跟你没完。晚上想吃点啥,哥哥请。”
回到客栈,郭怀平迫不急待地将“人闲桂花落”写在扇面之上,站在走廊之上,见人便“刷”的一下打开折扇,按在胸口,旁若无人地念念有词。
这招很奏效,同客栈中的考生们很快知道了新齐县考生郭怀平,写下佳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赏叹之余,前来结交的士子纷沓而至,将客房扰得嘈杂不堪,江安义苦不堪言,郭怀平乐在其中。
郭怀平因诗而喜,贡院中却正因诗酝酿着一场风暴。
贡院协一堂,泽昌书院的山长邓浩南带着二名先生正在紧张的评卷中。泽昌书院是江南最着名的书院,地处仁州,邓山长和冯刺史冯绍钧是同窗好友,此次应冯刺史之约来府学讲学。为彰显此次院试的公平,冯刺史特意借了邓山长这块金字招牌,让他带人评卷。
至公堂,冯刺史和几个下属聊着天,等着正试的结果。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深绯色的官袍上,在周围或青或绿的陪衬下,如同一朵鲜花在绿叶丛中。冯刺史显然很享受这种氛围,在众人的阿谀声中顾盼自雄,白皙的胖脸上闪着油光。
邓浩南走了进来,冯刺史站起身,笑道:“辛苦邓兄了,可是结果出来了?”
“嗯。”邓浩南身材矮小,身着原色的葛布衫越发显得干瘦,在座的诸人谁也不敢小觑此公,纷纷起身相迎。此公是士林中的声誉如日中天,冯刺史拍马都赶不上,更何况此公身上还有着五品的朝议大夫散官衔,说起来官阶还在众人之上。
邓浩南平静地与众人见礼,将手中的名册交于冯刺史,开口道:“评卷已经结束,名册按先后排列。贵州文风鼎盛,特别是诗才倍出,这次正试有三首诗让人拍案叫绝,与诸位大人共赏之。”
冯刺史兴致盎然,连声说好。邓浩南将“春山一路鸟空啼”、“人闲桂花落”及“野渡无人舟自横”三首念了出来,至公堂内一片叫好声。
教授程子野捊须笑道:“自大人就任刺史以来,大力奖掖诗文,今日之盛大人实在功不可没,德州有大人,实是众生之幸。”众人心领神会,一通马屁拍得冯刺史眉开眼笑。
邓浩南轻咳一声,打断诸人道:“只是有一事老夫甚觉奇怪,‘鸟空啼’一诗在此次应试卷中居然出现九次之多,虽然略有改动,但是同一首无疑,我已经在名册上将相同之人标记。老夫寡闻,不知此诗是哪位大才之作?”
“喔,竟有此事,”正抚须得意的冯刺史一愣,品味道:“此诗文彩斐然,意味深长,如是旧作我应有所听闻,莫非近日所做?”
在坐诸人皆摇头,录事参军刘子才猛然记起,前两日儿子提及的昆华山上少年做了首“春山一路鸟空啼”,看来是此诗流传开被诸生抄录。
刘子才站起身拱手禀道:“大人,两日前犬子在昆华山上与人以诗会友,好像这首诗是一个少年人当时所作,是否原作就不清楚。”
冯刺史调侃道:“子才兄,令郎又在以诗会友了,不知挣了多少银子,怎么不请老夫喝上一杯。”
众人都知道刘逸兴常借着以诗会友的名义骗酒钱,不禁哈哈大笑。
虽是雅事,但州府的同僚常拿此事与刘子才打趣,刘子才老脸一红,道:“犬子荒唐,下官回去一定教训于他。”
冯刺史摆摆手道:“无妨,令郎行事还是很有分寸,老夫只是奇怪老刘你生性耿直不苟玩笑,怎么生出这样一个诙谐的儿子来?”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刘子才越发老脸羞红,心中暗恨,回去定要将那畜生禁足几日。
等笑声止歇,冯刺史随手翻看着名录,沉吟片刻后,道:“既是雷同,不用说是抄袭,一律不取。”
邓浩南惊问道:“如此一来,岂不将原作者也摒弃在外?”
冯刺史胖大的身躯往圈椅上一靠,带着几分悠然地口吻道:“我观‘鸟空啼’一诗以景写情,内中悲意十足,应是历经沧桑之人所做,不像是少年人的心思,昆华山上做此诗的少年人八成不是原作者,此其一。”
“其二,如果是这少年人所做,那此人必定诗才出众,岂会用一首旧作来搪塞考试,诸卷中尚有‘人闲桂花落’和‘野渡无人舟自横’两首佳作,想必有一首是其所做。”
“再者,九人同赋‘鸟空啼’,此九人品性可想而知,既然他们喜欢‘鸟空啼’,本府就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众皆叹服。
注:大郑府学设教授一人(正七品),训导四人(正八品);县学教谕一人(从八品),训导二人(正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