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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宴早无双亲, 无需晨昏定省, 他不发话,也没人敢上门拜见, 日子过得平静安适,就像骇浪中的一座港, 躲在里面瞧不见外边。
大司空府也有藏瓜儿果儿的地窖, 西风帮着房里摆上了冰, 苏倾摆了一盘橙子, 用手把盘子底捂热了, 才端在明宴桌子角上。
明宴坐在案前, 随便翻着厚厚一沓的奏报,一目十行地看:“憋闷了?闷了去园子里玩。”
苏倾还要用手掰着, 把船型的两个角的橙皮利落地起开,指尖酸甜的气息飘散出来:“没有。”
“那同我说说话。”
苏倾已经擦干净手准备挽着袖子研墨了,闻言有些惊异地抬头:“大人不是在忙么。”
明宴瞥她一眼。苏倾是闲不住的,从小到大, 从早到晚,这道纤细的影,在他跟前安静无声地晃来晃去, 能将屋里的各个角落照顾得妥妥帖帖, 好像天生就比别人多一副手脚。
生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壳子,内里是一块顽石,没什么心眼子的实,还轴得很, 只有困在他怀里的时候才乖。
墨锭在她手里化着,皓腕灵敏地转:“大人休到第几日了?”
明宴拍了拍堆着的一沓军报:“第八日了。”
苏倾“唔”一声不再吭声,细密的睫毛垂着,不知在想什么。明宴睨着她的脸,笑了一声:“这是想我休,还是不想我休。”
苏倾没答话,因为她想到燕成堇。明宴的假期迟早结束,王上则是个□□,想到这个,她就真有些憋闷:“大人,园子里的狐狸该喂了。”
她说着,拿帕子擦干净手指,明宴搁了笔:“苏倾倾。”
有时他心情好,就叠字叫她,谐音着本名“青青”,这是一种恶劣的宠溺,他垂着眼睛:“也不好好打量打量这屋里。”
苏倾偏过头去,果然见摆柜子的地方不知何时换了新的,沉沉的黑木,比原先大了一倍不止,她走过去,“吱呀”拉开柜门,右边堆满了彩色绫罗,看样式也不像他的。
明宴说:“到今年冬天都有衣裳换,明年再裁新的。”
“大人……”她刚叫了一声,窗户发出“咔嚓”一声断裂的巨响。
一道黑影石头一样砸了进来,还未落地,明宴身形一晃,已到了跟前,一脚将人撂到了门边,砸得门也扑簌簌地落了漆沫,声音里带着一点阴戾的沉:“规矩呢。”
“大人,出事了。”黑衣黑裤的约莫是个影子卫,这一脚不掺内力,却很结实,他扶着胸口,面色痛苦,“王丞相今日用过午饭以后,突然口呕鲜血,只怕……”
明宴脸色发沉,走进了一步,垂眸注视声音只有他二人听得:“死了?”
“郎中进去,现在都没出来,怕是不好。”明宴冷眼瞧着他:“同谁用的午饭?”
影卫又道:“宋都统,他翁婿两个一向亲密,紧挨着坐的,桌上还有女眷,本以为只是个家席……”他哗啦一声伏下去,脑袋磕在地板上,“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明宴默了片刻,手按在腰间,那块南君令他戴着,日日不敢离身,此刻硬邦邦地硌在手心里。
“你且下去,我去一趟。”他旋过身,目光扫过苏倾苍白的脸,已从凌厉转至柔和,不知在和谁说话,“不多时回来。”
“是。”
苏倾忙道:“大人。”
他瞥了一眼椅子,轻道:“坐着等。”
明宴出了门,招来东风南风:“我出一趟门,把夫人看好。”
二人领了命,他瞥一眼墙头,纵身一跃,身影哗啦啦一闪,在围墙上一点,转瞬消失。
苏倾坐在椅上,双手绞着,手心满是冷汗,不一会儿,窗外忽然吵闹起来,府中仿佛忽然间涌进了许多人。
有人在大喊大叫,她倏地立起来,透过窗口往外看,前院站着一个头上缠着白绸布条的男人,正是传说中攀扯裙带的宋都统:“大司空草菅人命,竟敢鸩杀一国丞相,害我岳丈,天理昭昭,怎能欺人若此!”
俞东风见宋都统一个八尺男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嗤笑一声,眼睛一瞪:“你说大人鸩杀你岳丈,我还说是你呢。”
郑都统面色急变,手指点着东风鼻尖:“大司空心狠手辣,六旬老人都不放过,瞧瞧这条疯狗的嚣张样,国有大司空,天下危矣。”
身后一队人马,皆是护院家丁,个个手拿棍棒,眼红得像要滴血,闻言骚动起来:“大司空府,今日总得给个说法。”
东风冷冷扫诸人视一周,慢慢撸起袖口:“想要个什么说法?”
苏倾攀着窗棂,眉头皱着。小世界中。丞相本应死于两天之后,明宴之手,可是现在……
门“哐啷”一声让人撞开,热浪滚进来,她转过身去,背贴着窗框,本以为是南风,可进来的却是几个嬷嬷,身上着的是燕宫的官袍。
为首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她认得,正是王上的奶娘,身板硬朗,服侍于王上身侧,从前她出入于寝宫,总是见过。
她锐利的眼,扫过苏倾的脸,将她从头打量到脚,似乎在检验一样物品,末了才行了礼:“轿子侯在外头,请苏尚仪随奴婢回宫。”
苏倾望着她,还未启唇,她向后使了个眼色,又进来两个眼生的嬷嬷,一左一右地架起她的手臂,力大无比,捏得她的骨头都要折了,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出了门。
“站住!”南风手里拿了一根长棒,棒头挨着嬷嬷的衣襟,“还不放开。”
俞西风不在,北风出门未归,东风分身乏术,俞南风瞥见后门处停了一顶眼生的轿子,身形一掠,便从前院到了这处。
奶娘敛袖行了一礼,语气却是冷冷的:“小爷还请行个方便。”
“方便?”俞南风说,“从我们院中抢人,真当我们大司空府来去随意?”
奶娘眸光冷厉:“苏尚仪来贵府做客,久久不归,乱了宫中规矩,我等奉王上之命,特来接苏尚仪回宫。”
南风看了苏倾一眼,苏倾乌黑的眼睛也镇静地看着他:“这是我家夫人,没有你找的苏尚仪。”
“大司空迎娶的是荆小姐,小像奴婢可是见过的。”她冷冷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枚南君令,“见此令者如见天子,苏尚仪十日后即为南国王后,今日大司空扣押王后,可是要反?”
她的声音极洪亮,前院与此处只隔一条狭道,“反”字一出,似乎廊上惊飞无数鸦雀。
立在前院的郑都统双眸一眯,头上系着的白布条,迎风飘着个断头:“鸩杀丞相,扣押王后,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大司空若敢反,我手下十二卫就侯在门口,定当肝脑涂地,拱卫王上。”
一时间,前院、侧院皆静默了一瞬,似乎空气都停滞不动,无数双眼,各怀心思地交织着。
南风与东风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忌惮,就是这犹豫的片刻,苏倾开了口,“嬷嬷言重了,大司空素来忠义,怎会行悖君之事?”
她扭了一下身,抓着她的两个嬷嬷见她面沉如水,手上皆放松了。苏倾站直,看了南风一眼:“是我回府探亲,误了时辰。”
奶娘脸上这才带了一丝满意:“苏尚仪这才是识大体。”
苏倾让人扶着上了软轿,远远地听见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和喊声传来,北风单薄的影子追着轿子跑:
“倾姐,倾姐别走!”
奶娘放下厚重的帘子,把外头的光景全遮住了:“走快些。”
轿子让人抬起来,奶娘挤在苏倾身边坐着,轻道:“尚仪热么,打扇。”
旁边的扇子慢慢摇动起来,掀动了沉滞不动的空气,持扇子的手腕细瘦,腕骨上有一颗瘊子。
苏倾侧头看了一眼,旁边人的脸没在昏暗里,似是察觉她看过来的目光,打扇的那只手怯怯地停了一停,随即更卖力地加快了。
小小的轿子里挤了三个人,奶娘体格健壮,担轿的嬷嬷抬得实在吃力,途中要停靠一下,奶娘无法,只得下了轿子,挨个儿叱骂。
苏倾掀开了帘子,借着一束光,回过头去,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春纤?”
春纤消瘦许多,眼里哀哀的,似乎有了比从前多出许多的愁闷的情绪,微张了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苏倾伸手抬着她的下颌,压住下唇慢慢向下,春纤拼命摇着头,慢慢地,喉咙里飘出了一声挣扎的嘶哑的气声:“哈……”
苏倾见了那肉瘤似的断舌,指头麻痹了似的,从指尖凉到关节,她闭了闭眼睛。
“对不起……”
总是在关键时刻做哑巴的丫头,变作了真正的哑巴。
燕成堇用她做探子,却迁怒似的憎恨和厌恶她这张告密的嘴。
外面刚过了街市,喧闹声尚在耳边,天太热,抬轿的几个婆子坐在轿子杆上咕咚咕咚地饮着大碗凉茶。
苏倾茫然想,要是走,此刻倒是好机会。
春纤枯瘦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她惊了一下,忙回过头,春纤抓着她的手腕,眼里泪水涟涟的,慢慢往外推了一推。
走吧。
走吧尚仪,莫说对不起,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苏倾呼吸着轿内闷热的空气,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反抓住她的手腕,掀了帘子跳下去,往外一拖,春纤眼睛瞪大,一只风筝似的让她带了出去。
绣着牡丹花的圆形宫扇“啪”地落在轿子底的绒毯上。
苏倾肺里似乎全是棉絮,没命地跑着,茂密的树冠如云,飘过人的头顶,踏过弧形的小桥,桥下的一条窄河,徐徐东流。
她听得见春纤费力的呼吸,两人牵着的手越绷越紧,像一条撑不住力的绳子,终于,“啪”地一声挣断了——
春纤让人扑倒了。
着银色铠甲的大内侍卫,源源不断地从桥的两端涌过来,桥下的河像一条光带,折射着刺目的光。
趴在地上的春纤给翻了个个儿,让人一巴掌抽得鼻血横流,苏倾跪在她身前:“大胆!”
春纤瘫在地上,死尸一样地躺了一会儿,颤抖着爬将起来。
后面跟着的侍卫围成一道人墙,一张张嘴都说着同一句话:“请苏尚仪回宫。”
“这丫头煽动人心,其心可诛。”奶娘切齿道,“拉下去……”
话未说完,她的脸色一变,因为苏倾正靠在桥柱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桥下流淌的河,那身形单薄,仿若一阵风就能吹下桥去:“是我带她走的,若要罚……”
奶娘在这双安静的眼睛里面看到炽烈的一把火,她好像预感到苏倾在想些什么。
春纤也知道苏倾在想什么,她猛地挣开拉着她的人,没人能想到她有这样疯子样的力气,她向着苏倾仓促地福了一福,笑涡里挂着眼泪,摇了摇头。
那道影子断线风筝般翻过桥柱,跳下桥去。
“扑通——”
苏尚仪初进宫时教导礼仪规矩,握着她的手一撇一捺地写“人”:“为主,要做良主;为仆,当为忠仆。一撇一捺,才立得稳。”
她嬉笑说:“我认得这个字,是大人的人,贵人的人。”
苏倾想了一想:“生而为人,不论尊卑。”
她那时想,苏尚仪可真好,不像她的娘,从小骂她是婊/子、贱骨头。
当了一辈子的老鼠,总算当了一回忠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