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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家的房子建在城市郊区的河谷边。
流畅起伏的地形宛如抖开的绸带, 毛茸茸的矮草丰美, 掩藏在重重灌木中的,巨大的四叶风车正在慢速地转动。
这是一片生长肆意的湿地, 轮椅从狭窄的木栈道中穿行而过,两边茂密的芦苇几乎形成了摇曳的墙, 女孩走得很慢, 有风吹来, 将她麻花辫子上的发带吹得扬起, 弯下腰的芦苇送到她手边。
她伸手惊奇地抚摸着它们蓬松的白色草须, 好似抚摸一只小动物:“我见到了活的卡开芦。”
“是变种的日本苇。”
y的母亲研究动物学, 同时也是半个植物学家,她很喜欢莳花弄草。虽然这个年纪的孝对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物不屑一顾, 但是此刻,当被芦苇荡柔滑的光线丝丝缕缕地搭在他前额的头发上时,他没有催促。
女孩伸手握住了一根芦苇,回过头看看他。
“它太大了, 不许摘。”y靠在轮椅靠背上蹙眉。
芦苇荡中露出铜黄坡屋顶,油亮木格栅与玻璃幕墙的组合——一座极具田园牧歌意趣的现代别墅。女孩立在爬野花满藤蔓的栅栏门前,背着一只旅行包, 仿佛主人野餐归来的小女儿, 她的阳帽被人捡回来了,柔软地戴在头上,阳光下呈现出草莓淡奶油的颜色。
横条形的蓝光从y脸上由上而下地掠过,院落的铁门沉默半晌后, 发出沙哑机械的欢迎声:“欢迎回来。”
轮椅缓步而入,院子里有成堆的落叶,花圃的花草蔫死了一大片。
蓝光不知疲倦地扫到推着轮椅的一双手上时,骤然频闪起来:
“警告!警告!非法入……”
y面无表情地拿一把捡起的长柄伞准确地戳中了电子盒上的红钮,警报声戛然而止。
“你会把它弄坏的。”女孩踮起脚尖,伸手触摸那被戳得陷进去的电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拔了出来。
“太难听,像只鸭子在说话。”男孩低眉,将长柄伞插回灌木丛中,草叶中露出的小小弯钩,像个恶劣的玩笑。
“我帮你重录一个怎么样?”她兴奋地倒退着走进门,语气轻快,“你觉得这个声音如何?”她清清嗓子,用那婉转的嗓音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欢迎回来’!”
y眼皮都没抬:“像只鹦鹉。”
他进门时扫一眼她身上裙装,下颌微抬:“蓝毛的,也许是翠鸟。”
“……”
他合理怀疑她听不懂骂人的话,因为她只是立在门边,拿乌黑的眼睛注视着他,静静地微笑着,扬起的嘴角很甜。
楼梯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德国男人的半身肖像,他穿着旧式军装伫立在红色幕布之前,不苟言笑,眉目英俊硬挺,像是幅庄严的骑士油画。
那时候母亲经常在这幅肖像前驻足,嘲笑他像个纳/粹。
军装并不是父亲的,据说是他祖父的祖父留下的传家宝,那时的军装还有流苏绶带,精神、漂亮,不像现在,为了充分尊重人权,士兵甚至可以裹着毛绒毯子演练。
女孩如今也站在这幅肖像之前,长久地侧头望着:“是你的爸爸吗?”
“我好像见过他。”她疑惑地说,“在……屏幕里。”
“他是联合政府旗下实验室的工程师。”因为之前数据提取的项目,曾经上过好几次世界新闻,那是他曾经最光鲜的时候。
女孩“啊”地赞叹一声:“现在他在哪里?”
y低下眼,漠然道:“死了。”
“死了?”
他好像烦了,单脚从轮椅上跳下来:“我渴了。”
“喂!”女孩将挣扎的男孩子一把架起,半抱起来放在了沙发上,看似纤细的手臂,却有巨大的力量。
“你别动,我去帮你倒水。”她弯下腰朝他轻轻笑道。在医院这几天,她迅速地学会了一整套照顾病人的方法。
此刻她几乎同他鼻尖贴着鼻尖,额头顶着额头,这是一个哄孝的姿态。y看得见她眼睛上一弯浓密的睫毛,让人想起鸟雀柔韧的翅膀。
现在鸟儿灵巧地一拍翅膀,飞走了。
“厨房在走廊左边。”他望着她的背影,提醒道。
y实在是累极了,半躺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口头同班主任请假:“我骨折了。”他揉了揉短发,从他指缝中钻出的头发仍然翘起,烦躁地说,“明天可能不能来学校,后天可能也不能来……”
他看着闪烁的屏幕,停了好半天,咬紧后牙飞快道:“请把那个编程课题留给我,谢谢。”
女孩端着玻璃杯里的热水返回时,看到y趴在低矮的茶几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他手里拿着一样宝蓝色的金属物体,探测灯从她双眼内迸出,快速闪烁了一下,像是在拍照一样。
随即她得到了结果,他手下按着——纸质的笔记本,老祖宗的存留。
“这是什么?”
她侧坐在了沙发边,一眼扫过纸上的箭头和代码。
y似乎沉浸在思路中,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笔尾,“钢笔。”
金属的菱形笔头像是一把冷剑,这只宝蓝色的金属钢笔出水并不顺畅,时而哑了墨,只有一道划痕留在纸上,笔尖顿住的地方,又淤积出一个小小的墨点,顺着纸的纹理慢慢地洇开。
半晌,男孩拧紧的眉头松开,一连串字符从笔尖倾泻而出,蓝黑色的墨水在他写圆润的字母a时积蓄着,下一笔又被顺开,留下的字迹深浅不一,像首有韵律的诗歌。
好漂亮。
她出神地看着,薄薄的一张纸上,阻塞不通的思路和条理清楚的推演被同时记录着,这张发黄发脆的旧稿纸像一片历史,不能轻易抹去任何痕迹。
y放松地吐了口气,轻轻合上笔盖,一声“啪”的脆响。
“喜欢这个?”他不动声色地将笔递过去,端起水杯来一饮而尽,对于自己的玩物受到歆羡,感到有些得意。
女孩抚摸着笔壳,看上去爱不释手:“从哪儿来的?”
“我妈妈的。”他说,“她说她小时候,每逢不开心,就拿它记一篇日记。”
女孩拿起桌上的玻璃瓶子,里面只剩下了快要干涸的、蓝黑色的液体的底子,里面漂浮着一些凝固的渣子。
“小心些。”他的嘴唇埋在杯子里,偷眼看着她,声音闷闷提醒道,“只剩半瓶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猛瞪起来——她把手指伸进墨水瓶里搅了一搅。
女孩低头看着自己蓝色的手指,粘稠的已经生成沉淀的蓝黑色液体,成分是鞣酸铁。她嗅了嗅,马上皱起鼻子,有一股特殊的刺鼻的味道。
墨水沿她的手指滴落下来,在本子上绽开下小小一朵花。她忙伸手去擦,手指上沾染的墨水,弄得茶几和本子上污迹斑斑,她五指张开朝向自己,无措地僵在空中,澄澈的眼神慌乱地看着他。
y抱着臂,冷冷看着她:“给我弄干净。”
后面的事情,他不太记得了。那一天很累,他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她鼓着腮,拿着一张抽纸“噌噌”地擦着桌面,辫子跳动。跳着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便睡熟了。
睡醒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空调的温度舒服,他肚子上盖了一条羊毛毯子,缠着绷带的腿被小心地架在沙发扶手上,灯火通明的屋里传来饭菜的香气。
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桌子被擦得干干净净,笔记本安然合拢,上面放着一片纸。男孩艰难地伸手够到了他写好的思路,眯起眼睛举在头顶上看,上面多了一只翘起尾巴的、毛茸茸的黑猫,她滴下的、圆圆的一个墨点,变成了黑猫的眼睛。
他撇了一下嘴角,将那张纸盖在眉骨上,呼吸将它轻轻吹动。
厨房的门打开,乒乒乓乓的声音由远及近,女孩背后跟着欢快起舞的扫地机器人、厨房助手、自动洗碗机和消毒柜,它们像是拱卫她的士兵一样亲昵地列队跟在她身后。
“嘘。”她扭过身,食指将抵在唇边,双眸一闪烁,那些家伙都安静下来,嗡嗡运转着回到了角落里站好。
系着小熊围裙的唇红齿白的女孩轻手轻脚地摘下袖套,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落难的公主。
“嘿,y。”她弯下腰来,轻轻地将盖在他脸上的那小片纸揭开,“吃饭了。”
一直到晚饭结束,她都在时不时地抠着自己的手指。
“给我看看你的手。”y终于忍不住拿筷子敲敲碗边。
伸到他面前的细细的手指被泡得皱巴巴的,微微发白,连指甲缝里的墨水都看不到了,他惊愕道:“你拿什么洗的手?”
女孩看着他,不太确定道:“……次氯酸钠。”
“你傻吗?”他猛地用力捏了捏那手指,还能感受到关节的脆和韧,他确信这是属于人的手,没有任何一个ai拥有仿真度这样高的皮肤。
可显然,她没有完整的代谢系统,被化学物质灼伤的皮肤,无法恢复。
“因为……我要做饭了。”她的手指蜷了一下,似乎对他这样的反应感到诧异,另一只手放在他头上轻按了一下,“我不能用沾了鞣酸铁的手触摸食物,这样会使你中毒。”
虽然有点儿疼。
“洗手不要用香皂以外的任何东西。”他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飞快地扯过冰袋包裹住她的手指,从椅子上跳开,“自己捏着。”
洗碗机嗡嗡地运营着。
男孩铺开笔记本,在纸上画下了岔路口一样的字母。
“y”。
女孩握着冰袋说:“这是你的名字。”
在“y”之后,他又写下一个字:“轶”。
钢笔的硬,同中文笔画的撇、捺、顿,处处相合,这些笔画是需要含着力气的,一点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锐气从笔尖泄出。
“这也是我的名字。”他将本子转了个向,面对着她,没有更多的解释。
女孩没什么障碍地接受了,她接过纸,在上面写起来。
一个雅致的中文名字,她写得不算熟练,字迹很稚嫩,横竖分开,像是孝子初练字的模样。
y辨认了片刻:“……苏倾?”
“是的。”她很高兴地应答。
他掩住眼里的诧异:“你是从谁实验室跑出来的?”
“我爸爸。”
“爸爸是谁?”
她的嘴唇微微撅起,同受了委屈而不高兴的人类女孩别无二致,甚至更娇气一些:“爸爸就是爸爸。”
y冷笑:“你丢了这些天,你爸爸怎么不来找你?”
“爸爸死了。”她安静地垂下浓密的睫毛。
y只当她在说梦话。
他应该查看一下她的系统,但他今天很累,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的两只手举着游戏机,蜷缩在沙发里快速地打着兵人游戏,这张小脸在杀戮时呈现出十足的冷淡。不一会儿,屏幕上再度显示出“you win时,他的眼睛都未眨一下,只是无趣地将游戏机扔到一边,又拿起了那张纸。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