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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好久不见。大哥。”扶苏看着他,时过境迁,前尘往事早已淡忘,一颗清冷之心待之。
赵墨心中的狂喜被这句平淡如同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归家时对兄长的一句客套的大哥瞬间淹没,坠入黑暗无底的深渊,一双妖异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彩。
“扶苏,我们之间,真的要这么生疏吗?”张了张口,赵墨发现,自己能说出来的,只有这句话。
扶苏朝他笑笑,“是太久没见面了,所以才让大哥有这样的感觉。这么久了,大哥过得可还好?帮父皇分担国事一定很忙吧?”
赵墨吞了吞满心的苦涩,怔怔地望着扶苏,目光没有焦点道:“相思已是不曾闲。”
只是相思,便已没有闲暇的时刻,其他的所有,只是每日要经历的走马观花。
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又在很久之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地消失在所有人眼中,现在又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她活得肆意逍遥,淡淡而来,淡淡而去,不告而来,不告而别,而他,将自己困在一个囚牢中,被加上了桎梏,连相思,都不曾闲。
不管任何时候,她还是性灵质冷,爱淡如禅。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时光,根本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残忍的痕迹。
扶苏微微轻叹,“大哥,还放不下吗?”
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闲,已经让扶苏心中刚刚竖起的那堵墙慢慢崩塌,到底,流的是同样的血。
“得不到的,永远放不下……”他望着她,仿佛穿透了所有的时光和过往,缓缓的,所有的焦点都收缩停留在她身上。
这句回答,又何曾是他赵墨一个人的苦,世间多少人,都沉迷她的风华绝代,得不到,怎么也放不下。
甘罗看着两人之间蔓延的莫名情愫,一时有些恍然顿悟。
扶苏还来不及回答,客栈里又闯进来了另外两个人。
一身褐色锦衣的赵偃也直冲冲地奔了进来,看到扶苏,悲喜交加道:“扶苏,你终于回来了。扶苏已经等了你三天三夜了。”悲的是两人的至亲快要离去,喜的,自然是她愿意回来。
赵偃一开始眼中只有扶苏,所以欣喜若狂忘记了周围的所有,此时渐渐心情平静下来,才看到一旁的赵墨,看着薄唇紧紧抿着,脸色有些惨白的赵墨,赵偃打千问候道:“偃见过皇兄。”
扶苏虽然不在赵国,可是身在山中也知天下事,甘罗每天都有新的发展和情报送到九嶷山给她。
也知道她不在的时候,赵墨和赵偃已经彻底决裂,两人已经在朝堂上水火不相容了。如果不是要看扶苏,想必这样面对面相遇的事已经很少了。再加上赵王病危前突然改了想法,突然下旨改立赵偃为太子,所以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危险,随时都会进入拔刀相见,一触即发的程度。
赵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转身一个背影寂寥地离去了。
“皇兄,皇兄!”看到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了,赵偃在后面慌忙喊他。
虽然两人有太多太多的分歧和矛盾,可是赵偃并不希望兄弟俩就此反目成仇,互相残杀。
“没用的,你们已经衙了各自的路,不管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扶苏站到他身边,出言阻止他。
赵偃微微沮丧地垂下头,呐呐道:“我知道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可是还是不想让他那么恨我。再怎么说,我们都是兄弟。”
扶苏目光浅淡,兄弟……从来都不存在于帝王家。
这时,一辆马车缓缓出现在客栈门口,待它停下来,车中一个人影撩起帘子,正是赵固和李牧,赵固脸色憔悴疲惫,精神还好,不过就是有些茫然和萎靡,看到扶苏,眼前一亮,很快,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迅速黯淡下来,和扶苏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赵固冷然道:“扶苏公子,大王病危,在等见你最后一面。”
扶苏身形突然一晃荡,差点站立不稳,脸色也变得惨白。
甘罗及时扶住她,担忧道:“老师,你没事吧。不如让甘罗陪你一起去吧。”
扶苏稳了稳身子和情绪,笑容宛如雨打了一夜的虞美人,朝担忧的甘罗淡淡道:“我没事。要面对的总归要面对。生老病死,本是世间轮回,又何苦看得太重太痛。”
扶苏甩开甘罗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稳当坚定,和赵偃都上了马车,看了一眼很久不见的李牧,扶苏道:“走吧。”
马车直接驶过宫门进入了宫中,几年不见,似乎整个赵宫都带着繁华中的颓败气息,连地上的石砖,都仿佛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青苔。
繁华如梦。
不知为何,扶苏独独想到这句话。
马车在来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乾坤宫门口停下,李牧和赵偃先下车,赵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脸色有些白的扶苏下车,换来扶苏抬头展颜一笑的一句谢谢。
时光泅渡无痕,似乎又回到了当初。
可是扶苏也知道,回得了的是过去,回不了的是当初。
从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扶苏仿佛就闻到了整个宫殿中弥漫的一种陈宿的腐朽气息。是那种逼近死亡之前的气味。
扶苏仿佛溺水的人,在里面光明和黑暗都充斥着的屋子里一直在此起彼伏,一直在呼吸和窒息中徘徊。
其他人看了扶苏一眼,确定一切相安无事,这才关上门,都退了出去。
李牧和赵偃都知道,此时的扶苏和大王,需要一个空间单独相见。
扶苏朝床幔重重的地方走去,远远的,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又一阵压抑痛苦的轻咳声。
看着躺在床上的赵王,记忆中曾经威武高大的身躯此时却瘦得骨瘦如柴,佝偻的身躯显示着苍老的痕迹,这是时间无情刻下的刀痕。
扶苏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当年在猎场里和自己一起对抗两只猛虎的威仪男子吗?
扶苏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目光有些空茫茫,水汽慢慢萦绕,良久,她突然如小女孩一般地笑了,朝他冷然道:“你是在用死,来逼我见你一面吗?”
躺在床上的赵王已经病得不像样了,整张脸几乎塌陷下去,满是布满老人斑的皱纹,眼窝彻底塌下去,有着深深的黑眼圈,嘴唇已经不是干裂没有血色来形容了,看上去宛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如果不是听到扶苏的话之后,那紧紧闭着的眼睛上的睫毛微微颤动,扶苏在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死人对话。
干哑撕裂般的声音轻轻响起:“扶苏,你还是来了。”
“是。我来成全一个濒死之人的遗愿,不是吗?”扶苏咬着下唇,血珠子几乎滚落在地。
此时只有疼痛,才能让她不散失冷静和理智。来继续以下的对话。
赵王轻轻地咳嗽几声,喘息不已,良久,才平复下来,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她,枯萎地笑道:“上一次,寡人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可是醒过来之后,你已离开。”
扶苏苍白着脸看他,上一次,她远远地离开,就是不想见到今天这样的一幕,可是,逃了又逃,还是逃不过……
赵王睁着混沌无神的眼,目光变得飘渺,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寡人最近常常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景象,看到你娘在梨花林翩翩起舞的身影,听到她在奔跑在笑的声音……还有看到了在那幽幽碧湖的大片青草地上,那个赤着脚掳起裤脚悠然望天的你……”
扶苏听着心酸不已,只有心老去或者快死去的人,才会开始不断地回忆过去,出现幻觉。
此刻的他,不是一国之君,只是一个老人而已。
“扶苏,你还在恨我对不对?”他微微别过头,看着已经双眸雾气弥漫的扶苏。
扶苏恨声道:“是,我是恨你!所以你最好赶快好起来,让我继续恨下去!”
他双眼模糊地笑了,笑着笑着老泪纵横,看上去好不悲凉,哽咽道:“扶苏,我没有履行好一个丈夫的责任,也没有履行好一个父亲的责任,可是,赵国,是我一手守护到今日的,我不想死后,连这个也没有了……扶苏,我一生不信任何人,可是你不同,你是我的孩子,真正的血肉相连的亲人,是赵国的子孙,在我死后,赵国交给你了。”
“你疯了!我不会答应的!”此时扶苏才觉得上当受骗,虽然早知道如此还是回来了,可是当亲口听到他用死胁迫让她回来,不是为了一心一意想见她一面,而是为了他这一生放弃所以守护的东西。
“你忘记了?我说过我恨你,一个恨你的人怎么可能替你去守护在乎的东西!你到底,还是爱你的江山你的赵国多一些!”扶苏怒声吼道。
扶苏甚至不知道怒从何来,是心底还是隐隐的,那么期待一份纯粹的父爱亲情吗?
扶苏嚯的一声站起来,赵王苍老的手仿佛濒死的人死死地拉住了她,他的手指早就枯瘦如柴,骨头被苍老的皮肤包裹,连一点肉都不见。
看着这样一双历尽沧桑老人的手,扶苏的心,再也狠不下去了。
赵王因为急迫大声咳嗽起来,可是还是那么巴巴地看着扶苏,一边咳嗽一边道:“扶苏,我赵丹一生从未求过谁,可是,这一次,当为父的求求你,求你完成我今生最后的心愿,玉玺我已交给你,权力我早已赋予你。除了你,我已经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任何人能完成我的遗愿!”
“你,放开我……”扶苏艰难地开口。
看着这样的他,她该怎么告诉他,即使是她,也守护不了他爱的江山。赵国,注定会消失,不管任何朝代,都注定会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他宛如回光返照,瞪着赤红的双眼,整个身子都起来了半截,双手死死地攀附着扶苏的手臂,戚戚哀求道:“扶苏,我要你跪下,向天发誓,亲口答应寡人!”
扶苏闭了闭眼,心中痛得喘不过气来,最终还是直直地跪倒在地,一脸麻木冷然,看着用死亡来换她一句承诺的赵王,如他所愿道:“我扶苏,对天发誓,今日答应赵王所有,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扶苏说完,脸色溃败,朝他苍白地笑,笑容有些脆弱如琉璃,瞬间便碎了一地。
“这样……你满意了吗?”
“扶苏,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爱你的……”他松开手,整个人仿佛使尽了所有气力般地跌入软榻中,闭上眼,喃喃地说道。扶苏看着他,他的神情也开始慢慢放松下来,仿佛今生已经了无憾事。
他是没了憾事,却将她的未来赔入他的理想。
她,到底该说作为一个父亲他太自私了,还是作为一个君王太无私?
毫不犹豫的,便可以为了江山为了百姓牺牲自己儿女的一生?
扶苏跪在床榻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整个宫殿似乎都静寂了下来,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赵王静静地躺在那,安详如坠入梦中。
一代国君,便如此一生魂尽。
扶苏艰难地撑起身体,慢悠悠地如同一个一夜之间苍老的老者般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到宫殿门口,然后,打开宫门,对守在外面跪了一地的百官冷情道:“大王,毙。遗旨,立二皇子赵偃为王,百官共辅之。”
守在外面的赵墨,赵偃,还有李牧以及百官微微一愣,顿时表情惨白地跪倒在地,哀嚎道:“大王,千秋万载……大王,千秋万载……”
扶苏恍如身在梦境之中的人,不理众人,整个人像失去了灵魂的干尸一般摇椅晃地离开乾坤宫。
众人正要追去,李牧却让赵墨赵偃都冷静下来,处理大王后事,自己转身追去。
赵墨虽然心中忿忿最后胜利的,终究是赵偃,父皇立的人,是赵偃,不是他。
可是心中的这种忿恨暂时被失去赵王的哀伤心情而取代。
赵固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却哀伤得,声音都哭不出来。
他伺候了赵王一辈子,此时赵王逝世,他如何不悲痛欲绝,如何不泣不成声。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凄凄沥沥的小雨,雨如牛毛,落在人身上,不觉得冷,只觉得凄凉。
李牧是在御花园的一个偏僻小亭边找到蜷缩在石墙下的扶苏的。
远远望去,竟有一种‘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哀婉忧伤之色。
李牧此时突然发现,什么叫相对无言,看到这样的平静中流淌着悲伤的她,什么言语都显得的多余的。
“扶苏,节哀顺变。”
扶苏抬头看他,因为雨水的关系,隔着的面纱似乎贴在她的面容之上,微微透明,整张脸似乎看得真真切切,有一种苍白中惊心动魄的美。
碧色的水眸干涸,里面没有任何情感,整张脸惨白如雪,没有哀伤,什么都没有,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扶苏突然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她看着李牧,仿佛在讲一个笑话道:“你知道吗?他到死见的不是我,而是他的江山……哈哈哈哈……他不是因为是我而见我,而是为了他的江山想见我……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扶苏笑的有些癫狂,以至于说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可是,李牧还是听懂了她话中的深意。
“大王,一直都想着你。你离开之后,他常常一个人发呆喊你的名字,和老臣议政之时,一提起你,他便满脸愧疚,似乎有难言之隐。老臣虽然不知道你和大王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可是大王心里一直有你。”李牧沉声道。
扶苏站起身来,冷然道:“这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会亲自主持新皇的登基大典。有我扶苏在一日,赵国,休想乱一时!”
在他逼她发誓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是爱江山吗?那么,就让他看着他的江山在她手中如何走到最极致的高点,然后却被现实全都击溃消失吧。
看着神色的李牧,扶苏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柔声道:“李相国,往后我们要做的事,多不胜数呢,容不得任何变数!现在,回去吧,大王的国葬大典,还需要有人站在那主持呢!”
七日后,赵王以国葬大礼装入棺木,无数金银财宝陪葬,宫中年老的先皇后妃和宫女,都按照其心愿选择留在宫中或者领着大笔所谓的养老金出宫重新嫁人或者与家人团聚。因为扶苏的阻拦,这次国葬摈除了后妃宫女太监陪葬之陋制。其他一切,和历代帝王无恙,赵国上下七日内都不准举办任何娱乐任何笑声以及喜事婚嫁之事,违者杀无赦。赵王的棺木被运往王陵当日,赵国上下所有的百姓一路穿白衣哀悼送行,所有人都看着走在最前面那个一袭白袍的少年,脸色苍白,表情平静,带领着百官送棺,正是被赵王召回的公子扶苏!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在公子扶苏的主持之下,赵偃登基为王,典礼一一从简。民间传言,立二皇子赵偃为王,很多老臣都持反对意见,不过都在朝堂上被公子扶苏一言一语全都反驳而去,跟随大皇子赵墨一党慢慢被打压,公子一招杀鸡给猴看,将站在最前面的兵部尚书告老还乡,到最后,朝堂上无人敢不服。
登基大典当天,赵偃一袭金色龙袍,登上王位,受百官朝拜。唯独公子扶苏,受先皇爱戴,对历代君王都不用跪拜之礼。当日的扶苏依然和往日一样一袭白袍,神色淡淡,宠辱不惊,那种淡然俯瞰天下的气势和威仪,连一旁的新王都比不上半分。
自此,赵国又进入了一种新景象中。
不久之后,立夏。
公子扶苏的生辰将至,百官都处于一种紧迫状态,而新王也打算举国欢庆,为这位赵国地位无人能及,权倾朝野的兄弟举行一个最豪华最富丽的生辰宴会。
朝堂,又开始风云暗涌。
而扶苏,将以局外人的姿态在一旁看着,淡淡倾城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