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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京城,白昼来得很早。五鼓敲过不久,紫禁城就在晨曦中现出高大雄伟的轮廓,红墙黄瓦依稀可辨。
午门外,等候“点卯”的文武大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寒暄,或打趣,借以打发朝会前这段“无聊”的时间。
刘健、夏尧四手紧紧相握,互致问候。
“夏老兄,您还是如此精神矍铄啊。”刘健抢先说道。
“哪里哪里?倒是刘老弟一如从前,还是两年前那个模样哩。”
“老哥此番得胜回朝,该留在京城享享福了。”年初,礼部原主官徐溥晋升为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后,刘健升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并加太子太保,所以知晓皇上对他的安排。但圣旨未下,他不便明言。
夏尧点头一笑,说道:“是啊,人老啦,如果再去边关,只怕这把老骨头就埋在那里了。”圣旨上说“另行任用”,多半不会再去宁夏了,但究竟要将他放在何处?刘健不说,他也不打听。
陈文祺这时才得机会上前拜见恩师,正要说话,忽见兵部尚书马文升走过来,忙趋前行礼道:“马大人回护之情,文祺不知如何相报,在此谢过。”
回到京城之后,陈文祺忙于追查“南关客栈”的凶犯,仅为暗查韦坚之事与马文升匆匆见过一次面,未及多谈其余之事。
马文升一头雾水,说道:“岂敢,岂敢。陈将军何出此言?”
陈文祺将自己西行途中何唐、秦宗数次解围的经过向马文升大概述说了一遍,马文升方知陈文祺“致谢”的原委,遂说道:“老夫不过奉旨而为,陈将军要谢就谢皇恩浩荡吧。”接着赧颜道:“说来老夫还要感谢夏老兄和陈将军哩,若非你们及时发现了军中的奸细,此战胜败难料。若果如此,老夫最少也得治个失察之罪。”
“你呀,这‘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韦坚混进远征军,兵部这边肯定有问题。”夏尧提醒道。成化年间,马文升在兵部右侍郎任上被派出整饬蓟门至辽东边备,便是由夏尧接掌兵部右侍郎之职,两人原本很熟,因此相互说话比较直率。
“这倒也是。虽说远征军是在羽林军中抽调,但这个韦坚是羽林军左卫指挥使许将军交割部队之后才补进来的,兵部的确脱不了干系。”马文升毫不掩饰自己的过失。
“马大人,这件事您查得怎么样了?”陈文祺趁机问道。
“已经查明,待会就可奏明皇上。”马文升附在陈文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正说话间,五凤楼上的“官街鼓”已然敲响,午门两边的四个大门同时打开。
“百——官——入——朝——”
在随堂太监的尖细喊声中,文臣武将身穿朝服,井然有序地走进太和殿。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请平身。”
山呼已毕,随堂太监尖细的嗓门随即喊道:“皇上传谕,宁夏三卫接受使臣陈文祺、宁夏总兵夏尧、明威将军秦森殿前回话。”
“臣等恭听皇上训谕。”夏尧、秦森、陈文祺三人出班走到大殿正中,躬身站立。
朱佑樘慢慢扫视了一遍堂前站着的三人,展颜说道:“此次一战收复宁夏三卫,朕甚感欣慰。兵部、吏部、户部已拟准立功将士的升授奖赏及阵亡将士的抚恤追授奏折,朕想听听爱卿们的意见,若无异议,朕即允准。此战中,三位爱卿居功甚伟,吏部会同兵部另拟了一份升授奏章,甚合朕意,朕已照准。吏部王爱卿,便由你来宣旨罢。”
“微臣遵旨。”吏部尚书王恕出班上前,向朱佑樘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走上左侧丹陛的第一级台阶,自袖中请出圣旨,展开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夏尧,镇守边关二十年,实为艰难;又率部光复宁夏左、右、前三卫,功勋卓着。今特诰封尔为安西伯,以褒嘉忠厚;念其年高德劭,免去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之职,授兵部左侍郎(正二品)。
明威将军秦森,协同总兵夏尧镇守边关二十载、领兵收复宁夏左、右、前三卫,战功彪炳。今特诰封尔为定远将军(从三品),以示褒勉;授湖广都指挥使司佥事,择日履职。
新科进士陈文祺,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尔燃薪达旦,破卷通经,授以文职理宜然也。不意藩邦蒙古国假进贡之名,布阵相挟,幸尔识阵破阵、威振夷狄,又率兵收复失地,朕实嘉之。兹特诰封尔为宣武将军(从四品),授翰林院带俸学士。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深眷尔文武兼全,故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另加丕绩。
钦此。弘治四年四月二十日封。”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圣旨中看出,朱佑樘对收复三卫甚为重视,同时也相当满意。
夏尧虽属官复旧职(略升一格),但品级与兵部尚书等齐,且得享“封侯(伯)”殊荣,实则超出兵部尚书马文升的地位(当然只是待遇而非实权)。
沈清品级虽仅提高“半品”,但在职位上可算“重用”:本朝都司(都指挥使司)系行省的最高军事领导机构,设正二品都指挥使一人,从二品都指挥同知二人,正三品都指挥佥事四人。沈清以从三品身份进入都司领导层,本朝尚无先例。
“允文允武,四方之纲”,皇帝对陈文祺的评价之高,超出常人;而对这一“允文允武”之材的任用,似乎难以取舍,“故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此等安排,足见朱佑樘用心良苦。站立在列班中的陈文祺恩师刘健,此时是又喜又忧。新科进士入翰林,本是一条“入仕”的必经之路(本朝入阁大员多为翰林出身),但对陈文祺来说,却是一条特别的路。要知道本朝翰林院学士只设一人,就是翰林院的首长,正五品。学士以下,只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典籍、侍书等职位,品级都不高。而陈文祺以“从四品” 武弁身份进入翰林院,品级在翰林院首长之上,且为带俸学士(没有明确的职责),“以全朝廷不时之需”,不受翰林院首长节制,这固然是皇帝恩宠有加,也预示陈文祺日后的仕途走向充满变数。诰封武弁,就职翰林,全朝廷不时之需,皇帝的用意很清楚,今后文、武两道,只要是棘手的问题,只怕陈文祺责无旁贷。而但凡棘手,怎能轻易解决?由此可见,这实在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刘健心中暗叹。
此时,夏尧心底也是五味杂陈。抚今追昔,自己因直言苦谏被谪边关二十载,一朝封侯固然苦尽甘来,却须发熬白、亲人离散。特别是老友韩慎为奸人所害、沉冤未雪,更令他不能释怀。如今梁芳阉竖通敌卖国罪证昭彰,此奸不锄,更待何时?
夏尧正准备启奏,陈文祺却先他一步匍匐在丹陛前,双手捧着御赐金牌,高声奏道:“微臣陈文祺奉旨西行,今回京复旨,奉缴御赐金牌。”
随堂太监步下丹陛,自陈文祺手中接过金牌,躬身呈给朱佑樘。
“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陈文祺没有起身,接着说道。
“陈爱卿何出此言?”朱佑樘惊诧地问道。
“回皇上,微臣路过延安府肤施县时,曾请出金牌,判了三个恶人的‘斩立决’。”
“什么?你在肤施县杀了三人?他们所犯何罪?”一听杀了刑犯,刑部尚书何乔新吃惊地问道。在本朝,除谋反、谋逆等要犯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须经朝廷三法司复审,待秋后处斩。莫非陈文祺拿获了谋逆重犯不成?
“此三人设谋抢夺民女,残害人命,民愤极大,按律当斩。”陈文祺将刁辊父子抢夺民女、逼死酆灵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一听并非谋反刑案,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质问道:“既然不是谋逆重犯,为何不判‘斩监候’?陈将军是不知‘秋审’还是自认为钦差大臣,不把朝廷三法司放在眼中?”这句话咄咄逼人,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兵部侍郎尹直与陈文祺素有嫌隙,适才听圣旨夸他“允文允武,四方之纲”,而且官居从四品,自己的儿子尹维同样是状元出身,仅仅在兵部职方司授了一个从六品主事,心中早已不快。这时见陈文祺“犯事”,便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
“皇上,微臣听说去年御赐陈文祺金牌时,只许他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并未授他生杀予夺之权啊。而他却纵情肆欲,妄开杀戒,这不仅是藐视朝廷三法司,而且是犯了破坏朝纲、欺君犯上之大罪。臣斗胆上奏,应将陈文祺革职严办。”
朱佑樘“自莅祚以来,夙夜兢兢图光”,深感人才凋敝,故此求贤若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允文允武”的人才,岂能轻易毁去?他清楚的记得老师刘健讲的一句话:用人如用木,毋以寸朽弃连抱之材。他虽然愠怒陈文祺不该借用金牌坏了“秋审”的规矩,却也不想因此将他治罪。而尹直的乘患相攻,更使朱佑樘产生了“逆反”心理。他略一思考,便拿定了处置这件事的主意。
朱佑樘虚掌一按,止住群臣的议论,向陈文祺问道:“陈爱卿出使一年,这面金牌用过几次?”
“回皇上,这金牌微臣曾经请出过两次。除这次之外,还有一次是与夏元帅共同设局,将阿巴海引入彀中。”
“仅仅两次?难道就没有一次‘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的?”朱佑樘似乎很感兴趣地追问。
“回皇上,微臣以为地方都有各自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应惊扰他们。”
“这么说,陈爱卿还是能够谨言慎行、克己修身的了。”朱佑樘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向群臣解释一般,随后面色一端,语气严峻地说道:“除谋反重罪应当斩立决外,其余死刑案犯须经朝廷三法司审理后裁决,这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即便是朕也不能僭越,何况区区一面金牌?尔挟金牌之威而诛三人,便是僭越之罪。”
说到此,故意顿了一顿。殿中关心陈文祺的大臣,心想不好,陈文祺恐有无妄之灾,暗暗准备冒死谏言,请求皇上从轻发落,至少要保住陈文祺的小命;少数与陈文祺“有隙”的大臣,心中窃喜,心想此人风头太盛,出头的橼子合该先烂。
哪知朱佑樘话锋一转:“念尔此次西行期间,谨言慎行,尚无其他过错;而且刁辊父子为祸乡里,激起民愤,死有余辜。朕就对你从轻发落:撤去宣武将军封号,仍复正五品武德将军之衔,以后当须严守朝廷律令为好。”朱佑樘“敲打”了陈文祺一番,直接对这件事作了结论。
“臣谨记皇上诲谕,谢皇上宽宥之恩。”虽然知道皇帝的良苦用心,陈文祺听罢依然是冷汗涔涔。
“皇上……”
闵圭仍要抗辩,朱佑樘将手一压,冷冷说道:
“不必再说了,就这样吧。”
朱佑樘舒缓了一下口气,又对陈文祺说道:
“陈爱卿起来吧。”
“启奏皇上,微臣还有本奏。”陈文祺没有起身,匍匐在丹陛前说道。
“说吧。”
“臣此番西行,路过居庸关时,曾在南关客栈遭人入室暗杀。”
朱佑樘皱皱眉,不以为然地说道:“遭人入室暗杀?这等事情应该交由地方查办吧?何须朕亲自过问?”
“暗杀微臣之人身份特殊,地方无法查办。”
“这么说,陈爱卿知道是谁要暗杀你的?此人是谁?”
“入室暗杀微臣的是两个蒙面人。微臣幸有旁人事先示警,方才躲过一劫。在混斗中,两人一死一逃。这是被同伙杀害的蒙面人的武器和腰牌。”陈文祺双手举起王熙的佩刀和腰牌。
“绣春刀。”殿中有人脱口而出。
随堂太监接过陈文祺手中的腰牌和单刀,呈给朱佑樘。
“‘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这不是锦衣卫吗?牟爱卿——”
“微臣在。”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出班答应。
“这是怎么回事?”朱佑樘将单刀和腰牌掷到牟斌的脚前,冷峻地问道。
“回禀皇上,此刀、牌系失踪一年的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王熙持有。微臣已经同刑部查明,王熙受人蛊惑,夤夜进入‘南关客栈’,妄图行刺陈将军,因怕奸谋败露,被其同伙杀死。”牟斌得陈文祺事先通报,对此事做足了准备,听见皇上垂询,并不紧张,从容答道。
“何人蛊惑?那脱逃之人是谁?查缉了没有?”朱佑樘见牟斌从容不迫、回答条理,知道牟斌已在积极应对此事,怒火稍平,语气也和缓了许多。
“回皇上,蛊惑王熙者,乃是他的上司、北镇抚司镇抚使梁德,也是那个脱逃的嫌犯。”说到这里,牟斌“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之上,叩首说道:“微臣对属下失于管教,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一听是堂堂锦衣卫镇抚使,无论是朱佑樘还是满朝文武,俱都吃惊不小。
朱佑樘挥手止住大臣们的窃窃私语,冷静地问道:“梁德为何要跑去百里之外行刺?他是冲着‘钦差’而去还是冲着陈爱卿而去?”
朱佑樘一语中的,杀人要有动机。虽然行刺的是陈文祺,但还要看他要杀的是何等身份的陈文祺。如果是冲着陈文祺本人而去,便是私人之间的仇怨;若是冲着陈文祺的“钦差”去的,那自然是与朝廷为敌了。
前日只顾查明凶嫌,至于梁德要行刺的是“钦差”还是“陈文祺”,当时无暇多想。而且自己早已认为行刺的就是“钦差”,并未想到其他可能。现在皇上一问,牟斌竟不知如何回答。
何乔新问案问得多,经验自然比牟斌丰富,一见牟斌支支吾吾,立即快步出班,走到匍匐在地的牟斌身边,躬身说道:“启禀皇上,嫌犯梁德已经认罪收监。牟大人与微臣认为,陈将军身份特殊,此番遇刺,有可能事关朝廷社稷,故此不敢擅专,特请旨定夺。”
“牟爱卿起来吧。”朱佑樘听了何乔新的说辞,觉得言之有理,便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刑部与锦衣卫先审审吧,问明他的动机后再相机定夺。”
“微臣遵旨。”
“启奏皇上,微臣这儿有条线索,或可查明梁德行刺的动机。”马文升出班奏道。
“马爱卿有何线索?说来听听。”
“此次派兵西征宁夏,在远征军里,发现了一个内贼名叫韦坚,此人利用信鸽传书,多次向阿巴海提供我军的情报。适才陈文祺将军说‘与夏元帅共同设局,将阿巴海引入彀中’,便是他们发现内奸将计就计,诱使韦坚向阿巴海传出假情报,才将敌人一鼓聚歼的。”
“啊?有此等事?”朱佑樘并非不相信马文升,而是在夏尧传回的奏章中没有提到此事,故尔有此一问。
“回皇上,确有此事。多亏陈文祺将军和陆完将军及时发现内奸,否则后果难料。据韦坚交待,他是被一蒙面人安插进远征军的,而且蒙面人交给他用来传信的十数张薄绢下面,画有椭圆形腰牌图案,图案内还写着“锦拱”两个小篆。微臣猜测韦坚不过是被人胁迫行事,蒙面人或是真凶,为防打草惊蛇,所以微臣并未奏明皇上。”夏尧自怀中取出几张信纸,“这是韦坚的供词,请皇上过目。”
朱佑樘拿起随堂太监呈到龙案上的供词,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猛的拍在龙案上。
“‘锦拱’?难道那个蒙面人又是梁德?”朱佑樘似是自言自语,又似问殿中群臣。
“要查蒙面人是谁,只须顺藤摸瓜……”夏尧说道。
朱佑樘明白夏尧的意思,便沉声叫道:“许爱卿。”
“臣在。”
“远征军系爱卿奉旨于羽林军中抽调,如今出了个奸细,爱卿如何解释?”
“臣……”
未等许宁说下去,马文升抢着说道:“启禀皇上,此事与许将军无关。内贼韦坚并非羽林军士兵,而是腾骧左卫的一名把总,是在远征军开拔的前一天被人安插进来的。”
“噢?”朱佑樘初时似乎没想明白,及至想到为何在清一色的羽林军中混杂了一个腾骧左卫的把总,才觉察问题并不简单,“马爱卿,羽林军中怎会有腾骧左卫的人?你是原本知晓还是失察不知?”
朱佑樘甫一即位,马文升便向他“上陈十五事”,件件切中要害,深得新皇嘉许并全部采纳。在新皇的支持下,他大刀阔斧整军,除得到朝中正直大臣的敬佩之外,也有不少人暗中诟恨。现在皇上这句问话绵里藏针,群臣中有人替他担心,也有人暗中高兴。
“按理讲,臣身为兵部主官,自然有失察之责。不过非是微臣搪塞责任,去年选调远征军时,皇上命微臣继续潜心整军,将远征军集结、整训诸事全权交由尹侍郎打理,故此微臣不便过问此事。还请皇上明察。”
陆完率远征军回京之后,将发现内奸之事向马文升作了详细禀报,马文升按照夏尧、陈文祺两人书信的意思,嘱咐陆完将韦坚秘密关押,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消息。直到夏尧等人回京之后,这才启动对此事的秘密调查,并已查清系梁德暗中勾结尹直,将韦坚安插进远征军的。马文升不欲让尹直太过被动,故此未向皇上禀明调查的结果,给尹直留下“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佑樘听了,便即说道:“哦,是朕错怪了马爱卿。尹爱卿——”
“臣恭听皇上训谕。”尹直战战兢兢出班上前。
“尹爱卿,去年朕命你全权负责远征军一切事宜。你说说看,韦坚是如何混进远征军的?”
“启禀皇上,是……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梁德找到微臣,说他一个远房亲戚在腾骧左卫当兵,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因此升迁很慢。他想随远征军去前线作战,一来可以上阵杀敌报效国家,二来可以立下战功获得升迁。微臣一听,有人自告奋勇上沙场,于国家来说那是好事啊,故尔自作主张答应了梁德的要求,将他那远亲留在了远征军。”说到这里“噗通”跪下,向皇上磕头道:“皇上,臣有罪,但臣实在不知他是内奸啊,恳请皇上明察。”
“果如爱卿所言,那也是好心办了错事。”尹直一听喜出望外,急忙叩头道:“皇上明鉴,谢主隆恩。”
“且慢。当时尹爱卿与梁德之间,仅仅就说了这几句话?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朱佑樘即位之初,给事中宋琮及御史许斌曾数次上本,言尹直昔年从正五品跃升为正三品礼部右侍郎以至入阁,皆因夤缘攀附取旨而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真小人。朱佑樘看后,对尹直的为人多少有点鄙视。他不信尹直光凭梁德几句说辞,就冒险(本朝律法中有“嘱托公事”之罪)留人,故尔有此一问。
正待起身的尹直一听,复又跪倒尘埃,磕头如捣蒜,嗄声说道:“臣罪该万死,梁德临走时,留下五百两纹银,微臣追他不及,便……便留下了。”
“哼,起来吧。你的事儿待后再说。”朱佑樘冷哼一声,先给尹直判了个“缓刑”。
马文升接着奏道:“皇上,梁德亲自出马刺杀‘钦差’陈将军,微臣以为此举有两个意图:一是陈将军与阿巴海斗智斗勇,迫使阿巴海立下归还宁夏三卫的条约,成为鞑靼人最为痛恨之人,杀了陈将军,可为鞑靼人雪恨;二是陈将军奉旨为宁夏三卫接收使臣,杀了陈将军,便能延缓甚至阻止朝廷收回宁夏三卫。岂料行刺失败,他便设法在远征军中安插眼线,为鞑靼人提供我军情报,企图里应外合,粉碎我军收回宁夏三卫的计划。由此可见,梁德里通外国,罪行昭彰。似此巨奸国蠹,如不处以极刑,实属社稷之大患。恳请皇上明鉴。”
朱佑樘闻奏,未曾答话。他将眼光扫向大殿中的群臣,指名问道:“何爱卿(刑部尚书何乔新)、闵爱卿(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王爱卿(大理寺卿王轼),你们怎么看?”
何、闵、王明白皇上问话的意思,三人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齐声说道:“梁德通敌卖国,所犯乃‘十恶’重罪,无须稽查复审。”
“嗯。何爱卿——”
“皇上。”
“既无须三法司稽查复审,便由刑部依律拟准刑名,明日朝会呈奏。”
“臣遵旨。”
今日朝会耗时颇长,看看时近巳末午初,朱佑樘似乎有些疲倦,只见他“龙袖”上扬,遮住“龙颜”,轻轻打了个哈欠。随堂太监见状,便尖声喊道:“有本速速启奏,无本退……”
话没说完,只听堂下一声大喊:“皇上,微臣有本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