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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 蓝英将一叠的残本放在桌上, “许氏灭门后,门中的草药被人洗劫一空, 药谱也大都失传,剩下的只有断章残篇,我虽还没读懂,却也有意思地很。”
“药理你在行, 我不打搅你。”
隔壁那小房间里只有一张简朴的木床,床边一扇小窗, 正能看见窗外干枯的桃树。商沉皱着眉出神片刻, 从桌上提起笔,蘸了墨, 从怀里取出一个蓝皮的本子,铺开来写下几行字。
【素容出生时得柳叶坞传承, 过后父母被杀,那时护送的正是木常。】
换言之, 唯有木常真正见过杀素容父母的究竟是谁。此人当时必然蒙了面,又或者易了容, 因此木常认不出此人是谁。
木常是所有事件中的关键人物, 他当年见过此人, 多年来一直在调配尸毒的解药, 他若是怀疑谁, 此人必定有引得木常怀疑的地方。
木常临死前无论如何都要置老神医于死地,此间究竟是什么意思?记得他在杀老神医之前,以簪子刺入他的体中, 那样子不似是杀人,根本就是在探老神医是否真的没有神智,可见木常遇上老神医的时候必定心中生了疑。
他疑心老神医是装的,于是放在身边探其究竟,只是却看不出端倪,更料不到会招致杀身之祸。只是为什么老神医竟然也死了?
商沉的眸子一动。
【老神医若是不死,此刻只怕谁人都要怀疑到他身上。】
可见,老神医不得不死。
商沉蹙着眉闭上眼。老神医自始至终都在自己身边,头次出现的时候正是自己遇上青面人的那夜,后来又屡屡相见,救自己、救素容、救周姨,以至自己对他感激不尽深信不疑。老神医从头到尾没说过木常一句好话,木常忌恨素容的事是他说的,木常要把素容抓踪去修为的事是他说的,被柳叶坞追杀以至于走投无路也是他说的。
木常有多恨素容,这事他根本不曾亲眼所见,也不是他亲耳所闻,只是因为他对世家的印象本就如此,因此竟从未有过疑心。
可若老神医真是此人……他又怎么能死呢?
【木常临死前来我的住处,有异。】
木常那时已经心魔发作,据蓝英所说,心魔可以自生,也可以以药物驱使。老神医在柳叶坞多年,为木常开过药,其中做过什么不得而知。木常之所以对他生疑,难不成是因为疑心他动过什么手脚?
木常那时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来到自己的住处等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是有话要说?他要说什么,就是为了让自己看着他把老神医杀了?
商沉和衣躺在床上。
若是记得没错,自从素容离开柳叶坞之后,木歆从未再将他当成柳叶坞的人。
可是每次木常提起素容,用的都是“木容”二字。
……他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他可曾真的忌恨过素容?
意识逐渐昏沉,眼前的景象杂而纷乱。
他不知何时站在湖边,身边流水环绕,忽得一柄长剑凌空而来,势如长虹,几欲要将他刺穿。他急忙飞起来躲避,身子一歪,只听见几个外门弟子的笑声,跑着追过来:“你不是仙家子,逃啊,看你能逃去哪里?”
他脚步凌乱地在林中穿梭,心中惧怕,身后几个弟子仿若在追逐猎物,那剑飞下来,一剑划在他的脚踝上。他痛叫一声跌落在地上,那剑又残忍地飞下,将他的手臂和大腿刺出数道见骨的伤痕,顷刻间满身是血。
紧接着,那蒙了青色面具的男子落在他的面前。
“你说我是不是世家子?” 他轻声问。
不是……你不是。
“我为什么恨素容?”
不……你也不恨素容。
商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全身的血慢慢涌出:“你半点也不恨他,你……你爱他。”
倏然间,他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冷汗,粗粗地喘气。
噩梦,全都是噩梦。
这人根本就不恨素容,他是在爱素容。杀死他的父母,将他丢进御虚道里十几年,引得无数门派追杀他,又将他带入阴山,谁都以为他与素容有深仇大恨,可其实不是,他对素容爱得难以自持。
这人已经是疯了。
商沉捂着眼睛轻轻笑起来,一时间满眼都是泪水。
还有几个疑团没能想明白,可是他已经知道此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来做出这种事来。昔日的许清溪,今日的素容,之所以能有这许多相似之处,全都不是偶然。
一个无法无天的疯子,还能有什么做不出的?
不是残忍的心性,却做尽残忍的事,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商沉慢慢擦干脸上的泪水,打理好衣服,从小房间里走出来。蓝英趴在桌前的烛火下,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残章,商沉走过来轻轻敲一下他的肩:“蓝英,跟我去一趟柳叶坞。”
他的喉咙有些沙哑,听起来有异,蓝英抬起头:“宗主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去见见素容。”
只要见到了素容,同他说清楚,素容必能明白。这世上能牵制他的只有素容一个,只要素容能信他,要杀了此人必有一线生机。
……素容会不信他么?
就算天塌地陷,海枯石烂,素容也必会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蓝英不敢多说什么,收拾行装站起来,来不及与一觉禅师打招呼,匆匆地下了山。一路上商沉除了赶路,便是拈叶沉思,蓝英不问也不多言,与他静悄悄地回到柳叶坞。
他如今谁也不能见,唯一要见的,便是素容。
在柳叶坞的大门口站住,柳叶坞的弟子一见是他,立刻走上来道:“遥溪道长稍候,我们去禀报歆公子。”
“不必,我来只是为了见见容公子,也不必告诉别人,我自己找他就是。”
“这……” 那弟子有些为难,与旁边的人互看一眼,“这似乎——”
商沉深知这时候断不能让人起疑,笑了笑:“何事,连我也不让进了么?”
“不是……只因容公子几日前受了点小伤,现今还未起床,正在休息。”
素容受伤?
他将那两个弟子推开,径直走进来:“不必担心,你们去禀报歆公子,出了事我担着便是。”
他在柳叶坞住了好几日,大道小道早已经熟悉,刚刚飞了不久,前面有两个弟子迎上来,很是恭敬地说:“遥溪道长,听闻道长来了,素道长请遥溪道长去他院里一叙。”
商沉淡淡道:“不妨事,我不过是听说素容受伤,来看看他。”
“容公子如今就住在素道长的院子里。”
商沉只觉得胸口微微起伏,心尖不由得发紧,勉强笑了笑:“是么,容公子与素道长的感情倒好。”
他与蓝英随着那两个弟子而去,辗转来到一个清净的院落之外,四四方方,绿树成荫,看起来极是宽敞。商沉从门口进去,只见素道长一身家常蓝衣,眉目清朗,头上长出了不少浓黑秀发,面容仍旧清瘦,身体却好了不少。
“遥溪道长回来了。”
商沉笑了笑:“听闻素容受伤,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于是来看看他。”
“不过是小伤,正在休息,并无大碍。” 素道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得淡淡一笑,“前些日子素容愿意认我,遥溪道长功不可没,不妨陪老朽来喝杯茶。”
商沉轻轻咬着牙,此刻却不敢露出半分心思,恭恭敬敬地说:“道长请。”
他随着素道长走进暗沉沉的房中,蓝英却被阻隔在外,只听见背后一声轻响,门被关上了。
素道长在正屋的木椅上坐下来:“遥溪道长辛苦。”
“不辛苦。”
“可查清楚了?”
商沉的心好似被人猛地一攥,垂下眼:“晚辈不知道长所言何意。”
素道长许久不出声:“道长的爹和娘都还好?”
不提他爹娘尚可,一提他爹娘,商沉只觉得体内的血顿时汹涌,一时间真气不顺,硬生生地压住,攥紧拳头。素道长端起桌上的茶来,缓慢地啜饮:“你娘亲是个极好的女子,为了护你跪下来向我求情,我当时一时没能下狠心,留下了你的性命。”
他笑了笑:“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年的恻隐之心。”
商沉的脸色半青半白,房间里没有点灯,即使是白天也阴阴暗暗。
他静静地站着,一字一字地道:“你再恨我也没有办法,你与素容就是晚了那一年多。我在素容身边的那一年,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事,救他、护着他、与他朝夕相处的是我,你到头来还是要靠我才能让他认你。我只要说句话,他立刻会同你一刀两断。”
素道长的目光猛地投过来,阴阴凉凉地望着他,又是一笑:“素容是我的儿子。”
商沉笑着,轻轻摇头:“你糊涂了,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是柳叶坞的天之骄子,是柳叶坞传承的正统,是名正言顺的家主。你的儿子早已经死了,记得么,被许氏杀得只剩下一具枯骨,魂魄在阴山游荡。你想要儿子是么,想要那个天之骄子的儿子,可是你找不到,于是你找上了素容。”
素道长静静地喝着茶,指尖轻颤。
“我不知道你究竟策划了多久,兴许是偶然间遇上周衡,让你一下子生出了念想。我一直不知道周衡的修为是哪里来的,遇上了什么高人,那高人又为什么帮他。如今一切都想明白,我才知道,你之所以帮周衡,是有了儿子在身边的感觉。”
素道长的嘴角翘起。
“同样是天之骄子,同样是与世家有血海深仇,周衡减缓了你的丧子之痛。你教他如何杀人,教他如何向世家报仇,你看着周衡让世家子弟血溅家门,你就激动狂喜,仿佛见到许清溪活了过来。” 商沉笑了笑,“只可惜,周衡早早的死了,只为了一个木秋。”
素道长的声音沙哑:“哼。”
“周衡死了,你又空空落落没了念想,日渐疯狂。只是这个时候你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柳叶坞里出了一个资质罕见的婴孩,得了柳叶坞的传承。” 商沉的脸色苍白,“那时你便生出了一个念头,这孩子,才是你的儿子。”
素道长望着他:“他本就是我的,他姓素。”
商沉摇头:“他不姓素,他姓木。只是这次你学会了,也深沉了,你要控制他的人生,每一步都精心策划,让他完完全全变成你的孩子。”
素道长不出声。
“你杀死他的父母,在他的身上下毒,让他一趟十几年清醒不过来。你让他十二三岁时便只能听不能动,让他在御虚道受尽苦难,只要他十七八岁时清醒过来,便会立刻下山。那时候,他便能在孤苦无依的时候遇上你。”
素道长咬着牙:“是么?”
“素道长一直在山下看着是么,等着素容的现身?” 商沉惨淡一笑,“我在山下曾遇上一个浑身脏污的老乞丐,拉着我的手腕要我把素容送走,那便是素道长?”
素道长不语。
“害死他的双亲,让他孤苦无依,让他在御虚道一趟十几年,尝尽世间冷暖,素容这时候必定心中如当日的周衡般满是怨恨。这时候你让人知道素容的身份,又或者让素容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他回家,重新变成柳叶坞的世家公子。之后,便是无尽的陷害。”
“是么?”
“素容要成为你的儿子,必得对世家恨之入骨,这才是你的儿子。” 商沉望着他,笑了笑,“只可惜,我从头到尾都在坏你的事。”
素道长轻轻地闭上眼。
“在御虚道里我救了他,在柳叶坞里我又救了他,在你的策划中,信他、维护他、守着他的人本该是你,却全都被我抢走。可你偏偏又不敢杀我,前车之鉴,你怕你杀了我,素容就会像当年死了木秋的周衡一样。”
商沉望着他:“素道长,我是真的碍事,是么?又或者,我应该自杀,是不是,老神医?”
素道长睁开眸子,目光冷冷而来。
商沉望着他:“素道长,我哪里说错了?”
素道长许久不出声,脸上的神色逐渐平缓,轻声道:“你的话都是片面之词,无凭无据,素容不会信你。”
商沉冷冷地看着他,只觉得这老人冷静的模样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安:“我现在便去告诉素容。”
“悉听尊便。”
老人淡淡而望,又恢复到先前那仙人之姿,商沉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慢慢地开了。
商沉咬咬牙,心中不知不觉的有些发冷,急忙转身冲出去。身后的老人道:“他就在西间养伤。”
商沉来不及多想,站在西间的门前用力推开,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笑,一个书生模样清俊的男子坐在床前,手中端着一碗粥,正用勺子往半躺着的男子口中喂粥。
商沉一动不动地站着,素容一身白衣靠在枕上,半垂着眼,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不喝粥也不动,听到门口的声音一转头,目光落在商沉的身上。
那书生模样的男子望着商沉,转过脸小声对素容说道:“认得么?”
“……遥溪道长。”
商沉只觉得指尖发冷。不、不不,素容从来只叫他师尊,从不叫他遥溪道长……
“记得么,遥溪道长以前是你的师尊。”
“我知道……” 素容披上衣服走到他的面前,“遥溪道长别来无恙。”
商沉苍白着脸:“素容……公子。”
两人静默片刻没有出声,商沉勉强一笑,目光落在那书生模样的男子身上:“这位是——”
素容紧闭唇没有说话,那书生走到素容的身边来:“在下曾在阴山与容公子住过一段时日,前几日偶然在附近遇上容公子,见他中了毒伤昏迷不醒,把他送了回来。”
不,此人绝对没有同素容在一起住过。素容是怎么了,不记得了?
“素容……公子……” 商沉哑着嗓子,“可否同容公子私底下说句话?”
那书生模样的男子一笑,很有眼色地道:“遥溪道长同容公子说话,我去烧水。”
商沉将他送出门去,把他身后的门关上:“素容……”
他把唇送上去,身子倾斜,倏然扑了个空。
素容不知何时后退两步,脸上露出淡淡厌烦之色:“遥溪道长自重。”
商沉竭力冷静着:“素容……”
“在下已经有了心上人,遥溪道长今后莫要再如此。”
你的心上人……
商沉只觉得心口逐渐冰冷:“你究竟记得我什么?”
素容微微皱着眉:“遥溪道长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你我是师徒,以前道长逼我也就罢了,如今我已经不是道长的弟子,望道长自重。”
我逼你……我逼你……我逼你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要开始撒狗血了,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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