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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信的府兵去了一刻多钟,余下的则在二十多步外刀剑出鞘,将亭子围住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拨人,加起来约有四十之多。李伯辰暗想,这该是把衙门里一时能凑齐的兵都召来了。
但这些人于他而言,就真如草芥一般。以他如今的兵、甲,真动起手来,一刻钟便能杀得他们抱头鼠窜。
从这里到内宅,统共也就百十来步吧,隋以廉此时还未来,大概是在与神威铁骑联络——他在墙外听时,墙角那岗哨说了这事。
神威铁骑,倒是有些麻烦。神威骑是镇军当中的精锐,听说选拔时需皆为灵悟境,且天生好力气。人与马皆披重甲,甲上蚀刻咒文,能抵得住不少术法。但李伯辰从前只听说,却没真见过。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庭院虽大,人马要冲锋却不够用,如此神威骑的威力就小了一半。倘若他们下马步战——他虽不是狂妄之人,却也不觉得会是自己的对手。
围着他的那些府兵有的认得他,有的不认得。但与周围同伴接头接耳一番,也就知道了,随后在脸上露出惧意。而隋子昂则依着腰力,给他自己转了个身,该是不想叫这些府兵看到他的狼狈模样。
李伯辰在亭中静坐,听得耳畔风雪呼啸,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倘若今夜自己能离开这儿,往后在隋国会被通缉悬赏吧。在无量城时,他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名扬天下,可没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正在此时,听到了铁甲碰撞声。随后看到一个披了大氅的男子快步从月门走进来,身后则跟了二十个持枪的甲士。
看脸上的神色,李伯辰猜那人就是隋以廉。果然,府兵为他分开一条路,又被甲士挤开。隋以廉停住,喝道:“李伯辰!”
李伯辰冷笑道:“正是。”
隋以廉咬牙瞪眼:“你要做什么!?”
李伯辰又笑了笑:“隋以廉,这种时候不必说废话,我要什么你自然清楚。陶家人、叶英红,带来了么?”
隋以廉又喝:“子昂呢!”
该是因为老眼昏花看不清吧。李伯辰便站起身,将隋子昂提了起来:“在此。”
隋以廉一见隋子昂的模样,先愣了愣,随后踉跄退了一步,声音发颤:“你……你……你竟敢——”
他话音未落,李伯辰便从腰间拔了短剑,一下子刺入隋子昂后心。那剑尖从前胸冒出雪亮的一截,隋以廉一见,立时就想往上扑,口中凄厉呼喝:“我儿!!”
隋子昂身子直晃,像离了水的鱼。隋以廉身旁一个盔上有红缨的百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拦下了。李伯辰扫了那百将一眼,将短剑拔出、把隋子昂丢在地上,又看隋以廉:“令公子受了邪法,已经是半人半魔了。这样的伤势,还要不了他的命,可要是我多来几次,就说不好了。隋以廉,十数之内,把四个人带给我。不然过一个数,我就插一剑——一!”
隋以廉涕泪横流,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了,只道:“带上来!带上来!”
府兵忙又分开一条道,四个人被五花大绑,押上近前。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连忙细看——四人都未穿囚衣,可衣衫也都破烂了。他看得分明,不像是磨破擦破的,而像是被鞭打破的。
四人脸上都有血痕,叶英红站得极挺拔,气势与初见时没什么分别,甚至向他点点头、笑了笑。陶文保站在雪地中,头发散乱,脸上也略有些喜色。陶纯熙站在他身旁,紧抿着嘴唇并不说话,但眼中微光闪烁,该是想要落泪。陶定尘毕竟还是个孩子,纵使人小胆大,此时却也忍不住畏惧了。但瞧见李伯辰,立时叫:“师傅!”
李伯辰听他声音有些哭腔,忍不住心头一酸,又觉得惭愧。当初受了这孩子的拜师礼,但相处的时间很短,在他这里倒没养出什么深切的情意来,前些天想得更多的,却是他姐姐。但如今看,这孩子对自己倒是情深意重。
可李伯辰怕的是就是旁人看出“情深意重”这回事,便道:“定尘,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怕。”
陶定尘一抿嘴,吭哧两声,便也不开口了。
隋以廉此时道:“把子昂交回来……人就给你!”
李伯辰笑了笑:“先把人给我,我再交人,这里几十个人围着我,你怕什么?”
隋以廉该是心疼隋子昂,已顾不得什么了,立时道:“好——把人给他!”
一旁的府兵便要动手松绑。但隋以廉身边那个神威骑百将忽道:“慢。”
隋以廉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那百将便道:“府君,来时将军吩咐我说,此行是为隋无咎逆党一事。既然是这事,便不可因私废公。如果这四人的确都是逆党,你此时将人交了,我如何交代?”
隋以廉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百将会说这种话。但他刚要开口,那百将又看李伯辰,道:“你是李伯辰?我听说你为彻北公做事,从前是在无量城从军的么?”
这二十个神威骑兵全身重甲,脸上也下了护面,看不见是什么模样。李伯辰也未料到此人这时候出来多事,但仍暗叫自己不要急躁,道:“正是。”
那百将想了想:“我听说无量军中有五虎将。”
他说了这话,便不再多言。李伯辰愣了愣,但还是一笑:“对。我曾忝列其一。”
百将便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随后抬手将护面掀起,道:“末将裴松,见过李将军。”
此人竟生得颇为清秀,真没法与他身上的重甲联系在一起。他自报姓名,但李伯辰并不认得他,一时间倒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可听他说话、看他神情,却很淡定从容,似乎没什么敌意。
裴松便又道:“无量城都统裴锦,是我的堂兄。”
李伯辰愣了愣,再细细端详,倒的确发现他与裴锦的模样略有些像。
裴松又将护面放下,道:“家兄曾提起过将军,说将军是个将才,且性情刚正。但我从旁人口中听到将军的事,却觉得与家兄所说的并非同一人——李将军,这四人真是彻北公逆党么?”
李伯辰心头一跳。他说的“旁人”,该是指隋以廉吧。他便想了想,道:“不是。这四个人都是寻常百姓,如今这件事的起因,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好色之徒强夺不成,就打算栽赃灭门罢了。至于我,是不是隋无咎一党,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
隋以廉大怒:“胡说!”
但裴松想了想,道:“好,我信将军的话。但这四人或许是寻常百姓,可李将军你却未否认为彻北公办事——前些日子营中刚有传讯,说彻北公已拥兵谋逆。职责所在,末将就不能叫将军走了。”
隋以廉刚怒完,此时听了裴松这话更怒:“你!你闭嘴!!”
隋以廉该是怕自己听了裴松这话,又以隋子昂做要挟、甚至反悔吧。李伯辰在心中笑了笑。但他此时不但不想反悔,反而觉得心里略松了口气、又有了个想法。
便道:“裴将军想留下我?怕是要大费周章。但无量城的时候,裴锦统领对我多有照顾,你既然是他的兄弟,我也不愿和你刀兵相见。裴将军,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留下来。”
裴松道:“请讲。”
“请分出五人,护送这四人离开璋城、到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
他说了这句话,立时听到两声“不要”。一声是叶英红发出的,一声是陶纯熙发出的。随后陶文保才道:“李将军,你不必为我们——”
李伯辰笑了笑:“红姐、纯熙、陶先生,定尘,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们如果真为我着想,就不要再多说。”
又看裴松:“如何?”
裴松沉默片刻,才道:“将军这样信我?”
素昧平生,李伯辰倒当真不是完全信他。但听他说话、看他做事,却觉得这人似乎很中正平和。且如今这局势,想带四人平安离开怕是很难的——因为他之前才知道,一切都是大会首徐城设的局。
如果自己是徐城,会叫这里的人一个都走不掉。但叫神威铁骑护送他们离去,徐城却未必有办法、也未必敢想办法。
他便道:“我宁愿信一次。”
裴松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惹上这样的麻烦了。”
但又低喝:“左五卫听令!将这四人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三日之后,回来缴令!”
便有五人齐齐低喝:“得令!”
这一声颇有气势,与周围的府兵完全不同。就是在无量城中,也算得上是一支精兵了。李伯辰又觉得略微心安些,听裴松又道:“将军请放心。我这一班兄弟都曾以帝君尊名歃血为盟,将军信我,也就可以信他们。”
李伯辰点了点头,去看陶纯熙。陶纯熙也在看他。她咬着嘴唇,眼泛泪光,却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听了自己说的那些,不想分自己的神。
李伯辰叹了口气。之前在石洞中听了叶成畴那些话,他心里对陶纯熙的情感倒淡了许多。可想到今次一别,这辈子大抵都不会再见了,仍觉得心中有些酸楚。
无论如何,她是这世上第一个叫自己动了些真心的女子。
隋以廉倒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似乎也怕李伯辰再变卦,忙道:“快、快!放人、放人!”
四人很快被松绑,那五个甲士便每人抓了一条胳膊,立时将他们拉走。倒是陶文保最终喊道:“恩公,保重!”
李伯辰便向他拱了拱手。
待他们消失在月门之后,隋以廉又急:“李伯辰,交人!”
李伯辰重新坐下,沉声道:“用不着急。再等两刻钟。”
隋以廉还要开口,李伯辰便将短剑一掷,夺的一声插在隋子昂脸旁。隋以廉立即闭嘴。
一时间人声皆无,只有风雪呼啸。但过了一会儿,又渐渐能听到街上隐约的人行马嘶声。雪仍在落,亭外的人头顶、肩头,都覆了一层。那些府兵渐渐觉得寒冷难耐,开始搓手跺脚,但十五个神威甲兵却如雕塑一般不动。隋以廉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亭中的隋子昂,嘴唇颤了又颤。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府君是在想,他是不是痛了、冷了、饿了吧。”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抬手抹了抹脸,看了李伯辰一眼,脸色一沉,并不答他。
李伯辰就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孩子,却有些朋友、战友。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在我身边死了,心里也难受得很。物伤其类,也是人之常情。”
又沉默一会儿,道:“差不多已经两刻钟了吧。”
裴松开口:“差不多。”
李伯辰便站起身,抓着隋子昂的胸甲将他提了起来,又扯去塞着他的嘴巴的布团。
隋子昂立时呸了几下,厉声道:“李伯——”
但“辰”字还未出口,李伯辰便一挥短剑,斩掉了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