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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辰猜这是终于没有禁制约束的缘故,但仍握着刀,沉声道:“毕亥,我解脱了你,你该说些我想知道的了。”
可毕亥已与刚才不同,并未立即答他,却道:“刚才你那阴兵叫你不要信我,为什么信我?”
要是旁人问这话,李伯辰就懒得答。可眼前这个是货真价实的魔国妖兽,由他这在自己印象中向来凶狠残暴的人问了这话,却叫他心生许多感慨。
他握着刀,想了想,道:“我也不是全信你。但在这世上不可能把一个人的心思都看透。我觉得刚才你可信,就不想再猜了。要是信错了,大不了再斗一场。”
毕亥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异类,与我遇着的那些都不同……倒是像我们鬼族。”
李伯辰愣了愣——这妖兽说自己是人中异类,却更像他们“鬼族”?这话实在好笑,不过他笑不出。
在无量城中时、来璋城的一路上,的确有不少人说过类似的意思。李定也曾说,自己有些英雄气概、宅心仁厚之类。不过他倒实在觉得,并非自己异类,而是别人是异类,且这天下的异类太多了。
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被人称作“妇人之仁”的,不都是一个“人”本该做的么?
便道:“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不过你见得少,或者没见到罢了。”
毕亥一笑,站起了身。他这一站,身子便也长高,等到站直了,已经成了个中年人的模样。肤色褐黄,披头散发,脸上也生出胡须。身子又颤了颤,竟自血肉中生出一层肉膜,那肉膜慢慢合拢,成了件衣裳。要不用手去摸只看,断然瞧不出与寻常衣物有何不同。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李伯辰的刀锋,李伯辰就想了想,还刀入鞘。
毕亥长出口气,道:“我见得并不少。十九年前我来到山这边,独行数千里,见过的人数以千百计,许多人看起来像你,但心是不同的,与山那边的大多数没什么两样。”
“我那时候不懂你们这里的人心,才被擒,炼在那石棺里十几年。不过,因祸得福,也知道了许多你们的事。”
李伯辰越听他这话就越好奇。他知道很多时候好奇心不是好事,可似乎自己天性如此,怎么改不了,忍不住道:“你说你是鬼族,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一点也不像妖兽。”
毕亥笑了笑:“可以同你说,但你一定不信。”
李伯辰道:“我自有判断。”
毕亥便道:“好。我现在告诉你,世界初开之时,原本是一片空明元气。之后有洪荒宇宙中的混沌之气涌入,才分了清浊天地,又有了最初的生灵。那些生灵,就是我们鬼族。你想想看,在你们这里,鬼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愣了愣。因为他先想到的是他的来处。在那边,鬼这字大概就是说此界的阴灵,但在这边,鬼这个字虽慢慢也有了阴灵的意思,更多的却是指“先祖”。
要这么说……毕亥说他们鬼族是天地初分时最初的生灵,倒正对上了。不过他知道这也可能是文字游戏,便道:“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毕亥点点头,又道:“之后才有了妖兽。那些妖兽,也算是因为我们鬼族而来——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天地之间的禽兽诞出了它们,以供驱策。”
“再往后,混沌之气又涌入天地,鬼族当中也才慢慢变化出两种人。要说这两种人,就要先说我的族人。”
“我们的先祖既然是天地化生的,便也效法天地,随心所欲。用你们的话来说,渴了就饮水,累了就睡去,开心就大笑,悲伤就大哭,性情纯良,仿若婴孩。”
“但之后诞生的两种人,其中一支共有四类,就是如今的蛟羽须罗。这一支,继承了我们随心所欲的天性,却缺少了心中的理性克制,因而化形之后更像禽兽之属。另一支,则是你们人,继承了我们的理性克制,却少了纯良的天性……不过如今看也是因此,才能繁衍兴盛。”
李伯辰听到此处,忍不住皱了眉,道:“须弥人和罗刹人,随心所欲的天性?我倒听说在魔国,罗刹人、须弥人,都是强者为尊。我们这里虽然也是强者为尊,却知道爱护老幼、扶助弱者——或许有许多人做不到,但至少人人都清楚该这么做。”
“可我听说在魔国……”他顿了顿,又道,“至少我听说过两件事——一个罗刹人看中另一个罗刹人的东西,就去索要。那人不给,就被杀了。杀人者不但没有被惩罚,反倒被认为勇敢强大。”
“另一件,一个孩子被生出来,也无人照看,任其自生自灭。要是夭折了,就被充作口粮——你说你们鬼族天性纯良,这也是得自你们的天性么?”
毕亥笑了笑:“难道不是么?见着好的东西,你不想得到么?一个人强壮有力,不觉得是强者么?婴孩拖累自身,难道不觉得厌烦么?这些都是天性。只不过,你们有了些理性克制,而那四族,这些很少。”
李伯辰要开口,毕亥便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四族也并非毫无理性,在山这边的羽族、蛟族,看着也与你们人无异,这不过是后天的教化罢了。而在山那边,他们从心里不喜欢这些教化,就做得少,因而在你们看来,越发凶残。而如今这些状况,实在都因为最初的一点差异所致。”
“至于我,生在魔国,见过了那些事,又听到族中的远古传说,总觉得山这边的人,该是更像我们的。可我到了山这边,遇着了不少人,才知道你们也并非最初的模样。”
“在你们这里,总会提到古时的君子如何——那所谓的古时君子,大抵就是指最初的那些人,如你一般的那些人。生而理性克制,懂得取舍怜爱。可这么多年过去,你们的理性,也渐渐抵不过天性了吧。”
“其实……所谓禽兽天性,都由洪荒宇宙当中的混沌之气而来。而种种理性美德,则由这方世界的空明元气而来。如今这世道,混沌愈盛,在所难免了。”
李伯辰听他说了这些,不由得暗暗心惊。半是因为他所说这些与自己从前知晓的全无关系,半是因为,此人明明是个魔国人,且并非罗刹、须弥,而是妖兽之属,但说起话来却与六国人无异,甚至能称得上是个饱学之士。
这样的人物在那边该还有许多,因为他是自称“鬼族”的,而自己从前也听说过“鬼兽”,可是……怎么从没人提起过他们是这个模样?
他想到这里,毕亥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也不怪你们。即便我身为鬼族司祭,是天生的阴阳均衡之体,被叶卢炼入石棺之后,也迷失了本性。”
“十几年来,我这阴灵被他操纵,取了不少无辜性命。刚才见着你,心里更是生出了畏惧。叶卢将我安置这里时曾说,倘若我将你杀死、或者困住,就可得自由。我为这事答应了他,可见着你之后想的却是,尽快将你惊走,叫你找他去,而我便可先做个不受束缚的灵神,慢慢寻找脱身的计策。”
“只是没料到你是古之君子,竟叫我脱困了。”
李伯辰皱了皱眉,道:“那个叶卢既然能捉你、用了十几年,我想不是寻常之辈吧。难道他事先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么?”
毕亥道:“该是有的。但他与我性命相交十几年,我也渐渐得了些灵力,身上的禁制也渐弱了。他该清楚,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脱困,必然要反噬他。倒不如将我留在这里,如果我败了、死了,他就没了一个后患。如果我胜了……依他对我的了解,该知道我不会去找他报复。因为我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毕亥说到此处,略一犹豫,道:“我来山这边,本就是为了做那件事——找一位魔国的公主。”
这件事对毕亥来说似乎是件绝大的秘密,可竟说出来了。不过李伯辰眼下对这事并不感兴趣,刚要开口,毕亥却又道:“我知道你想问我真罗公主的事,还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北原上的事的。”
“这些,与我要做的事,其实是同一件——你刚才说得对,六国与魔国与争战几千年,无论最初是为了供奉的灵神还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开的血仇了。”
“但我鬼族人并不愿见到世间是如此模样,因而暗中与魔国王族联络,已渐渐成了些气候。罗刹、须弥、妖兽王族当中,也有些人想要停止这些杀伐。于是二十多年前,魔国罗刹部的罗旬天去了北原,想要寻找和议的机会。”
“但此事败露,罗旬天被罗刹人暗算,死在了北原上,天母那时怀有身孕,诞下一女之后被处死,那女婴,就被贩到山这边来了。”
“我刚才问你为何要杀真罗公主,是想你既然是这样的君子,如果在北原上见到了真罗公主、又听她告诉你她劫了你们的人去并非是为了取他性命,又怎么会将她杀了呢?”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惊诧。在北原上遇到的那四排眼睛的女妖,真是如同毕亥所说……是妖兽王族中主和的那一派么?
她生擒隋不休,原来不是为了得到中州结界的秘密、也不是要什么修法,而是想要叫他了解她们那些人的心思……叫他传信的么!?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渐渐意识到,当时那女妖似乎的确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只有隋不休说了一句“曼曼,杀了他”——难道是因为隋不休当时被她暂时迷了心智,失了本性,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么?
他沉声道:“那个女……真罗公主,当时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大概也没有机会说吧。”
毕亥叹了口气:“当时她该是与那个人心神相连吧——你们对妖兽毕竟成见已深,她只能与他心神相连、暂且迷了他,才好平安带他走的。她施展了那样的术法,如果又事出突然,的确来不及说什么。”
李伯辰沉默了一阵子,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
毕亥却又道:“至于我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其实与你也有关系。”
“你身上该是有妖兽血肉的吧?”
李伯辰心中一惊,旋即平静下来。毕亥看起来无所不知,知道这件事,他也不那么意外了。便道:“有。”
毕亥道:“那就是了。你身上有妖兽血肉,又在修行,想必已在晋境的时候见过一位魔王的化身了。你当时,是如何做的?”
李伯辰略一犹豫。有关个人修行这种事是极私密的,最好不要叫外人得知。但他虽不知毕亥之前所说那些是真是假,可已慢慢觉得此人纵使不是大善,却也并非大恶。他出无量城之后遇着许多贵人,得了许多的指点,如今看,似乎这毕亥也要算上一个了。
因而还是说道:“静守心神,将那幻象驱退了。”
毕亥叹道:“是。你是人修,自然要这样做。但要是个魔国修士……在晋境时遇到魔王幻象,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倘若你当时随着那幻象去了,便会进入那位魔王的魔境。”
“魔境,也算是那位魔王所居的一界。凡是被魔王接引者,都可以阴灵之身在魔境当中沟通交流、互通有无。你那天在北原上杀了真罗公主,此事便是被一个妖兽魔修带去了魔境的。而在山这边,既有许多罗刹人奴隶,其中也就有些在暗中修行的,这消息就传了过来,又落在我的耳中。”
毕亥说了这些,沉声道:“你救了我,我该有报答,于是如今想传你一些东西。李伯辰,你是哪位秘灵的灵主?”
刚才听他说了“魔境”,李伯辰就想到了李丘狐。但又想毕亥说见到魔王幻象乃是机缘,那就不是人人都有这机缘的,李丘狐之前该不清楚自己的事吧。这事刚想了一半,又听他问秘灵、说要传自己一些东西,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