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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辞实在想不明白,柳七在鲜得他回应的情况下, 究竟是怎么做到十年如一日地作诗谱曲、就只为揶揄他的。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柳七其实也不知晓。
真要说来, 怕是一开始觉得调侃瞧着一本正经、其实圆滑敏诈、满肚子黑水的小饕餮有意思, 兴起下的偶尔为之;到屡屡受挫下的不屈不挠;再到渐渐习以为常;最后,则彻底成了自得其乐。
更何况,比起役事繁忙的其他官吏不同的是, 馆阁学士的职务受人尊崇之余,又十分清闲,常有闲暇相聚游从, 饮酒赋诗, 相互唱和。
这种悠然缓慢的步调,显然正合了柳七的胃口。
而凭借天赐的傲人诗才, 他也很快在同僚宴饮中脱颖而出,成了赋诗唱酬,会食叙好中极受他人青睐赞赏的名流了。
恐怕也只有朱说那样的苦行僧,才能连这般清贵的松散日子, 都能过得无比忙碌辛苦。
朱说固然不爱柳七同那些不知底细的同僚交往过从, 但在仔细观察一阵后, 发现柳七看似荒唐,实则脑子清醒得很, 交往时也颇有分寸,便放下心来,未向陆辞告上一状。
摅羽兄镇守秦州, 凡事皆需经手打理,还时有战火燃起,战况九死一生。
再看他们,待在京中舒舒服服,帮不上忙已是惭愧,却实在不该再给对方添乱了。
朱说如此想,便对柳七选择了听之任之。
朱说不管,陆辞又不知,晏殊更是本身就是其中常客……自然无人会阻挠柳七积极参与聚会的举动。
偏偏这种无人阻挠的顺畅自在,反而叫柳七越发感到无所适从起来。
咋回事儿?
他都这么过分离谱了,还没个人出来管管他了?
柳七莫名失望。
很快,在起初那阵犹如出笼鸟的热闹和兴奋劲儿过去后,即使邀请他去三馆私下举办的宴饮的请柬骤增,柳七仍是转瞬就恢复了兴趣缺缺、懒懒散散的状态,十回里不见得去个两三回。
省下来的这些时间,则被他悉数燃烧在创作新式话本上了。
反正他写了那么多诗词,小饕餮都不见理睬,更别说回诗的了。
索性换条路走。
而经他手诞生的话本,主题无一不在着重谴责无情地撇下他与朱说这俩‘旧爱’孤苦伶仃在京中、只带着新‘相好’狄青远走高飞的‘薄情汉’陆辞。
以至于当他的话本在京中倍受青楼楚馆、甚至举办宴饮的大户人家的家妓青睐时,关于陆辞‘薄情汉’的名声,也跟着弘扬,为人津津乐道。
可惜陆辞到底人不在京中,他们纵想调侃,也无从寻起。
于是亲手创作出那一个个饱含优美诗赋、真挚感情和凄美婉转的饱满情节的话本的柳七,自是首当其冲。
每日走到街上,都不乏有新识的友人促狭笑着,上前调侃一阵:“春去秋来已二载,怎么,柳娘子竟还未盼回绝情夫么?”
“若已盼还,我何至于这般形单影只?”柳七仗着脸皮厚,一个个照单全收不说,还很是入戏地作出伤心欲绝、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手以扇半遮面,一边理直气壮道:“诸位若真怜我一番相思苦,便代我寄以鸿雁,说服他早日回来罢。”
友人们哄然大笑,朱说则眉头一拧,禁不住认认真真地盘算起不久后的出路来。
认真算来,他在馆阁中任职,也有近五年功夫了。
与其在京中老老实实熬资历,纸上谈兵,苦等着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时机,倒不如似摅羽兄那般,再择一地方任官?
不论大小苦累,好歹都能积累些实绩,长些见识来。
再等第三次资满,他也该有足够底气,回乡认祖归宗,接走娘亲,恢复本姓了。
朱说这么想着,忍不住又看了眼嬉笑怒骂,满身鲜活的柳七。
……不然再与柳兄朝夕相处下去,他着实担心,自己因近墨者黑,也得跟着变‘疯傻了’。
柳七浑然不知,自己刚遭了相依为命的朱弟嫌弃这点,正装模作样地以袖擦拭着干燥的眼角,好似当真被陆辞伤透了心。
远在秦州的陆辞,虽无法亲眼得见这幕,却似有所感应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就让你出门前多披一件吧,这不冷了?”
滕宗谅抱怨了句,却随手解下身上大披,毫不犹豫地往陆辞身上一晃:“赶紧披上。”
陆辞微微一愣,并没顺势系上大披,而是犹豫着接了下来,仔细看了几眼:“滕兄。”
滕宗谅当他要客气推拒,潇洒一摆手,大气道:“我比你经得起冻!别瞎客气了,赶紧披上,别叫那点热散光了。”
“多谢滕兄美意。”陆辞冷静道:“只是,这件大披左袖上的那块茶渍,好似是去年十月末,你与我对饮时不慎沾上去的吧?”
滕宗谅一愣,下意识地瞟了眼大披,又仔细回想片刻,顿时惊奇道:“这你也能记得?!究竟是怎样好记性?”
陆辞漠然道:“我不止记得这些,还记得就在那天,我还提醒过你,关于这件大披已有两年未曾浣洗过一事。”
“哦。”滕宗谅眼神飘忽,半晌干笑一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罢……”
不等他顾左右而言他,拙劣地转移话题,陆辞已嘴角抽抽,将这身大披优雅解下,披回滕宗谅身上:“——里层都快长菌子了,还是留给滕兄自己消受吧。”
滕宗谅悻悻然地接了回来。
长菌子了?
哪儿有,不会吧!
他心里犯着嘀咕,到底只搭在了手臂上,而无胆量顶着陆辞的眼刀穿上了。
因近年关,营房中的军士训练也大为减轻,批准将士们轮换出营、或是增加亲人前来探视的条例,则相对变得宽松许多。
狄青虽吃住几乎都在营房中,但每到年节,就顶着一干人羡慕的目光,毫不迟疑地收拾包袱回陆辞临时租赁的宅院小住去了:这种难得与公祖相聚、亲近地说说话的时光,可是促动他继续努力的宝贵动力,岂能放弃呢?
走进屡经修缮,较陆辞来前要扩大了近一倍,居住的兵丁也大为增加的营房后,滕宗谅在感到欣慰和自豪之余,又有些许担忧。
尽管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也得了陆辞的保障,滕宗谅还是没忍住,又小声向陆辞询道:“摅羽弟,自澶渊之盟以来,两邦可是协定过不得再在边境增兵、修寨的。我们这动作,会不会太大了些?”
若是叫辽国知晓,定要前来诈上一笔。
陆辞眼也不眨道:“前不久,秦州城还险遭吐蕃大军屠戮,叫我等心有余悸,寝食难安。之所以增兵修寨,也是为防范吐蕃,而非针对友邦。大辽每年领那么多岁贡,想必不会连这点情分都不肯通融吧?”
滕宗谅道:“……只怕他们会得理不饶人。”
即使信了,也多半要不依不饶,要么通过增更多兵、修更多寨作还击,要么派出使臣进行谴责、抗议,直至大宋妥协。
“这就奇怪了。”陆辞懒洋洋道:“我不过看营房破败不堪,又因军护民,民拥军,得富户筹资,才对营房进行修缮,所谓增加军户,也不过是散去别的州城征来的兵士,优先在本城人里进行招募而已,实际上增减的具体数字,整个秦州城中,只有你知我知;放在庙堂之中,也仅得议事堂中那寥寥数人;那敢问,辽国又是从何得知的?莫不是他们早怀不轨之心,埋下细作,对重要军机伺机进行刺探?”
滕宗谅听得一愣一愣:“他们大约也不必给出具体数目,只需说个大概——”
陆辞不慌不忙道:“那更不应该了。难道无凭无据地信口雌黄,就是一介大国该有的作风?如此张狂的横加勒索,除非朝中无一血性男儿,否则绝无可能连这也忍得。”
滕宗谅:“……”
陆辞意味深长道:“禁军不是当年的禁军,大辽……也不是当年的大辽了。”
谁不想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而若有机会,又有谁不想趁火打劫呢?
在两边都有小动作的时候,那越是理亏,就越要理直气壮。
若真的为了让卧榻之侧的强敌放心,就放任边境变成一块不堪一击的嫩豆腐,那才是愚不可及。
滕宗谅品出陆辞话里隐藏的另一层意思,不由心头一动,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
“你那些想法……”滕宗谅含混道:“都已经同殿下说过了?”
陆辞道:“那倒还不曾。只给寇相公通了信。”
自年初起,寇准就在小太子的坚持下,重归副相之位,首相仍为李迪,末相则从丁谓变成了王钦若,而原本的末相丁谓现任枢密使。
滕宗谅满怀期待道:“相公如何说的?”
陆辞实话答道:“他还未回我。”
他还隐去没提的真相是,寇准对此虽十分赞同,但还顺嘴提起身体越发不好,殿下对他也十分思念,暗示催他回来……
陆辞便无比诚恳地写信去,劝他当进则进,当退则退,该养病时请个长假,实在撑不住就该退休。
就这么一封写满了他难得的大实话的信,好似将寇老西儿气得厉害,才半年不愿理他。
就在滕宗谅想就这话题继续追问几句时,背着小包袱的狄青,就从营房一窜而出了:“公祖!”
于是滕宗谅就亲眼目睹了陆辞瞬间变脸——原本的冷漠讥嘲倏然冰消雪融,成了春风和煦。
陆辞莞尔一笑,温和道:“青弟。”
滕宗谅眼皮一跳。
真的怪不得柳兄,这态度好得……
连惯来只饱受剥削的他,都要忍不住吃味了。
等狄青跑到跟前,脸红红地站左,陆辞微微抬起头来,难掩艳羡地感叹道:“你这个子还没长完?”
对这种绝对不能接茬的危险话题,狄青几年下来,也彻底学机灵了,果断只腼腆地傻傻笑。
陆辞看他一脸老实乖巧,果真就没继续抱怨的意思,将手中多买的点心交到狄青手里后,在故意俯身,供他摸脑袋的狄青肩上重重一拍:“——加餐,顺便给你的长高大业添砖加瓦了。”
狄青将小食小心塞进包袱里,没舍得当场吃,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跟在陆辞身后,前后脚地出兵营去了。
陆辞在关心了他几句后,听一切都好,便放下心,笑着问道:“你那万胜军训练得如何了?若是后悔了,现在告诉我,我换人去接担子也还来得及,不必硬撑着。”
狄青认真想了想,谨慎道:“都好。若能有个机会,真正出兵练练,就更好了。”
没见过血的兵丁,哪怕练得再好,也只是一群装狼的羊崽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陆辞轻松回道:“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万胜军:
史上还真有过这么一支队伍,为王韶灵活运用:
当时,朝廷为补充西北战场的兵力,在开封内外招募了一批市井无赖子弟,组编为“万胜军”。但这些士卒因训练不够,素质低下,所以来到前线后以怯战而出名。张亢便利用敌人轻视万胜军的心理,令精锐的虎翼军扮作万胜军,然后率领他们与夏军对阵。战斗开始时,掉以轻心的党项军发起进攻,然而没想到却遇到强手,屡攻不下。正当双方僵持之际,埋伏的宋军射手从侧后翼发起猛攻,遂大败党项人,取得了斩首二千余级的重大胜利。(《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2.关于招募当地兵士和营田制度,是史上的范仲淹提出的
范仲淹着重讨论两种制度:第一,为解决军需问题,建立“营田”制度。北宋西北边防最大的弊病之一是:军队所需,全部依赖远途输送。“日给廪食,月给库缗,春冬之衣、银、鞋,馈输满道不绝。国用民力,日以屈乏。”这当然不是持久之计。“营田”制度的建立,可以“兵获羡余,中粜于官。人乐其勤,公收其利,则转输之患,久可息矣”。第二,适当招募当地壮丁,建立“土兵”制度。这一制度,与“营田制”亦密切关联。北宋西北边防的又一大弊病是:“远戍之兵久而不代,负星霜之苦,怀乡国之望。”将士离心,士气低落,军无斗志。录用当地“土兵”,或者让守边土兵“徙家塞下”,让士兵家属分担“营田”劳作,收入部分归个人家庭所有。这种制度,还能帮助解决赤贫士兵家庭无耕种土地的问题,缓和部分社会矛盾。那么,军队士兵必将“重田利,习地势,父母妻子共坚其守,比之东兵不乐田利,不习地势,复无怀恋者,功相远矣”。(《如果这是宋史3》)
3.关于曹玮和李元昊:
“曹玮痛打过李继迁,更明目张胆地欺负李德明。党项族内部有点风吹草动小矛盾,他就敢大范围大动作的招降策反,结果导致李德明的辖区人口大规模缩水,党项部落里的逃民成批的拥向了宋朝边境。
曹玮来者不拒,全部收编,这些人反过来都成了宋军里的骨干,忠实追随曹玮东征西讨,不仅党项人,连吐蕃人都被他们砍得肢体不全。这些李德明都只有干瞪眼。但是现在不同了,党项人的下一代又己经长成,曹玮必须得有一个提前量。他密切关注李元昊。
李元昊的学识、习惯、性情,甚至长相,都在曹玮的刺探之中,兴趣越来越浓,曹玮终于决定亲自出马,要亲眼见识一下这个未来的敌人到底什么样。
曹玮化装改扮混进了宋、党项边境上的榷场。根据可靠情报,李元昊经常带着大批随从在这里出没。但是历史在这里再次眷顾了未来的西夏国主,曹玮等了他好多次,他居然一面没露。但曹玮的决心不变,他一定要看到这个传说中的少年。
他派人深入党项,画下了李元昊的图像,如愿以偿,曹玮突然如临大敌――“真英物也!”
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断定李元昊必将成为大宋之患,但是他却没法在近距离接近这个少年。历史没有如果,但面对图纸都让曹玮如此震惊,那么在混乱吵杂的榷场中两人相遇,会发生什么?曹玮会不会突然不顾一切拔刀干掉他?!
边境事件,例来没法深究,何况以曹玮之强,就算事后能准确地把帐算到他头上,李德明甚至赵恒都只能睁眼闭眼两可之间。但问题是,宋朝没有那个命!
当时曹玮遇不上他,现在曹玮己经死了。
丁谓倒台之后,曹玮立即卷土重来,他以华州观察使、青州知府的身份去主管北方重镇天雄军,之后永兴军、河阳府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但是很快他就病了,最后的官职和职所是真定府、定州都总管,彰武军节度使,一直到死,都守护着宋朝的北大门。
北宋最后一位配享太庙的武将就此逝去,宋军对于党项,甚至是契丹和吐蕃的巨大威慑力也就此消散。在他生前,党项的李德明对他敢怒不敢言,一切听之任之;契丹人的使者经过他的防区,一律慢行,不敢策马飞奔;而吐蕃人的赞普,后来李元昊的大敌唃厮啰只要听到曹玮的名字,就立即面向东方,合手加额致敬。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们要回顾当年的三都谷之战,曹玮一战灭吐蕃万余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那时起直到宋神宗年间王韶发动河湟战役之前,吐蕃人的友谊和恭敬,都是曹玮打出来的!
曹彬、潘美、李继隆、曹玮,他们是北宋年间汉地军人的象征和荣誉,其中曹玮出身名门,史称“将兵几四十年,未尝少失利。”是真正的常胜将军。但他的冒升和死去的时机都太不巧了,他没能赶上李继迁最嚣张的时候,也没能在有生之年遏制住李元昊的壮大,作为一名军人,他错过了真正辉煌壮烈的战场,但更大的遗憾却是整个宋朝和汉民族的。
曹玮死,赠侍中,谥武穆。”(《大宋帝国三百年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