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可林夫人本来都要睡着了，是强行清醒了，心里又存了事，所以再次重新躺到床上时，也毫无睡意，靠在枕头上，半眯着眼，连着翻了好几次身。

秦妈妈是练武之人，耳力本就灵敏，只得起身道：“小姐心又不安了，老奴帮您，给菩萨上柱香吧。”

秦妈妈转身净手点起檀香，她知道主子睡前必给菩萨上柱香，多年来没有断过，秦妈妈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望着绣像，三叩头，口中喃喃自语。

林夫人的屋里常年供佛，微微的烛光下，连带着屋内供奉的慈眉善目捧着净瓶，脚踏莲花的观音神色都看得不是很清，秦妈妈也觉得她看的不是很清，枉费一副高高在上、出尘脱俗的慈悲模样，哪里瞧出她普度众生了？若她真有眼睛，怎么忍心看着自己小姐，这一生都过得这般艰苦？怎么忍心看到那些作恶之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又怎么忍心看着四小姐，自一出生就受苦受难？

稚子何其无辜啊！

可人已苦到深处，求佛，已经不为解苦楚，只为求一个心安，求一个，在每一个长夜漫漫的晚上，能安然入睡的理由而已。

多少年了，自己小姐都是夜夜难以入睡，生生把一朵爱说爱笑的娇花，熬成如今的心冷如铁的贵妇。

秦妈妈叹了口气，正要把香插进香炉，一只素白的手却接过：“我来吧！”

即使未嫁前就是家里的娇客，出嫁后又是一府主母，从小就是奴仆成群，凡任何事，只要她吩咐一声，自然有数不清的人前仆后继，却也免不了，只有自己才能面对的事。

秦妈妈忙扶着林夫人在蒲团上跪下，饶是这时，她的后背依然挺直，仪态不减，只两行清泪从眼中滑下，一滴滴在银白色的内衫上，夏天的内衫本就单薄，又是上好的料子，一遇水，就洇成好几团水渍，深深浅浅，恍若一副泼墨山水，好半天才吩咐：把香插回去吧。”

却并未叩首。

秦妈妈心中一酸，瞧了瞧自鸣钟，才强忍了泪意，走上前去，弯着腰道：“小姐，歇了吧，夜实在已经深了，若再是不睡，明儿精神又要不济了，要是让二少爷看见了，岂有不为您担心的？”

林夫人轻轻点了点头，拭干泪水，借着秦妈妈的手站了起来，重新换了寝衣，脱了绣鞋，秦妈妈放下帐子，吹熄了床脚边的羊角宫灯，整个屋子，顿时一片昏暗，只有外间上夜的外留了一盏烛火，还有些淡淡光亮。

黑檀木雕花大床一个人睡有些空旷，林夫人翻了个身，轻薄的云锦被子上熏的是冰鄙浓香，翻转间，一股淡淡的清凉香味钻入了鼻翼，连带着沉不下来的心都清明了几分，直到快三更时分，林夫人才渐渐有了困意。

昏暗的灯光掩盖住了秦妈妈脸上的忧色，直到服侍着林夫人睡下，她熄了灯，回到外间上夜的床上，那声叹息，才敢溢出嘴边。

她也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沉甸甸的，难以入睡，这人一上了年纪，就觉少，而且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少年事。

这一晃，可就是十三年了！

她从小就是郑家伺候的丫鬟，世族大家的嫡女出嫁前，主妇都会教女儿留些忠心的可用的人，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秘不外宣的手段，郑家的暗卫就是其中一项，选人极为隐秘，就算如今在林家，也没有人会相信平时并不显山露水的秦妈妈和李妈妈会是暗卫。

想当年，郑老夫人从几百人中选了五十个，去暗室教导学习，然后亲自选了林妈妈和李妈妈，去了还是姑娘的郑家小姐身边伺候，就是因为她们面目生的平常，一个身材粗大，一个面目普通，怎么看怎么不起眼，才够资格成为林夫人最后的底牌。

而且郑夫人当时还多了个心眼，先让自己以普通陪嫁丫鬟的身份到了林家，而李妈妈还是混在后面采买的丫鬟中才进了林府的，顺势分到了林少夫人身边伺候，也多亏了老夫人这一步暗棋，不然，后面的很多事，就要被人看出端倪了。

秦妈妈一向明白自己的职责，她这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都献给了这位初见时粉妆玉琢的小姑娘，陪着她长大、学艺、定亲，又跟着她的十里红妆嫁到林家，秦妈妈看着这个娇怯怯的的小姑娘，一步步变成雍容华贵的管家夫人。

她曾经无比期望，自己小姐可以和姑爷举案齐眉，白首到老，膝下儿女成群，一生过的平安顺遂，哪怕自己终身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在后院一辈子当一个普通的奴婢，她也甘之若饴。

可是后来，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小姐嫁到林家后就接掌了家务，当时，婆母亲厚，大姑早已出嫁，也没有刻薄的妯娌，和姑爷也很恩爱，不到半年就怀了身孕，她和阿月高兴不得了，赶忙去库房里搬出白玉观音送子像，每日诚心供奉，又亲手为小主子裁衣做鞋，男孩儿的，女孩儿的，粉的，白的...做了好几大箱子，都足够小主子穿到十岁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谁也没想到小姐会是怀了双生子，谁也没有想到小姐会差点难产，更没有想到，林老夫人和姑爷看了新生儿一红一青的两个襁褓后，却告诉外人，是生了两个哥儿。

而刚刚拼了命才生下孩子的小姐一听，顿时给晕了过去，好不容易醒了之后，为女本弱，为母则强，在月子里，就操心劳累，一面亲自指了李妈妈去照顾二少爷，挑选身边贴身照顾的人，一面又派人回上京安排，若不是身子亏损太多，没有好好调理，又连着生了三小姐、四小姐，如不然，可怜的四小姐的身体也不会那个样子！

这么多年，小姐过的苦哇！

屋子里**静了，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秦妈妈在被子里悄悄地一遍一遍擦去泪水，不敢让林夫人听见一丝儿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