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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渊还在家里。
来往的,俱是以前的同僚,或者下属。
他住在书房会客,倒是便宜。
有客来,史渊就命人外头守着,奉完茶,即刻退出,一干人等在书房聚会,也不知说的什么。
老太太在儿子的书房安插了眼线。
那眼线回奏:老爷日日和清客吃酒联诗,并不谈及朝廷局势。
史老夫人的心,终究还是未悬下。新皇已经登基,大势所趋,有些事上不必过分执着,要当一个睿智的臣子。
只有明君才能得贤臣。当今圣上的皇位终究来路不正,宗亲不服,外戚也不服。与这点上看,儿子不必和朝廷走得太近。
这就矛盾了。俸禄是朝廷供给的,爵位是皇帝亲封的。若公然与皇帝作对,下场又必不得好。
史老夫人的心,还是充斥了矛盾。
大冷的天,她关上门,什么都不干,只是温酒,喝茶,叙话。等访客离了后,等儿子过来吃热乎乎的红烧肘子。
这是老夫人和儿子的最爱。肘子烧得烂透了,又酥又甜,筷子一挑儿,肉就烂盆里了。孙姨娘吃不得这个,说油腻。文姨娘无可无不可。玉夫人茹素,闻都不闻的。溪墨和剑染,对这肘子肉,也谈不上喜欢。
老夫人就史渊一个儿子,待儿子来了,饮酒吃饭间,提醒儿子不如辞掉织造一职,改去别的任上。
史渊就摇头。
“娘,你忘了,织造是世袭的职位。我若不在了,这官儿离不得溪墨和昱泉。多半落在昱泉的头上。”
老夫人意见不同:“休说这个。我看也不是不能辞。比如京城里的营缮郎李德怀,我听说去岁上就赴了大理寺,这官儿还升了呢!”
史渊还是摇头:“这里头水深着呢。营缮郎虽是个四品的官儿,但他有个好女儿。去岁上他女儿入了宫,封了个什么贵人,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不能与他相比。”
老夫人就沉默了。
“听说京城也很乱,一派一派的。皇帝又……无甚民心……我是你娘,与政治上不懂,不过乱说一气。但到底心是好的。你需长个心眼,话不可说尽,事不可做绝,总需留个可以转身的尾巴。万一……”
老夫人没有说下去,停了杯箸。
母亲话里藏话,史渊也懂。
他狡黠一笑:“母亲,这个儿子懂的。在朝为官几十年了,就算不做墙头草,但也不至于让别人捏死。”
到了晚上,孙姨娘依旧不让史渊进门。
史渊恼火了,对着大门说了一句:“若不让我进,以后便就不来了。”
昨儿晚上,他在文姨娘处歇了一晚。虽文氏伺候周到,但到底乏味。她不解风情。史渊喜欢的是床头能豁出去的女人。史渊吃孙姨娘的这一套。孙姨娘床第工夫好,很让史渊受用。她那一套,也不知哪儿学来的。
孙姨娘有些怕,命人将门开了。
婆子散去。
史渊跟随孙姨娘进了屋里,拉上帘子,孙姨娘依旧不理史渊。史渊就笑,伸手过来摸她的头发。
孙姨娘一手挡了。
“昨儿个你去哪里,今日怎地不去?”
她一边说,一边将簪子拿掉,一头乌黑的云鬓披散在肩。孙姨娘十六岁上生了昱泉,如今昱泉二十岁,孙姨娘三十出头,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
史渊爱她一头乌发。
“今日,就不去了。”
“为何?”
“因我知道,你心里念叨着我。”
“不要脸!”
孙姨娘转过身,那史渊随即从袖口里送她一只镯子:“不要生气了,这个,她们都没有,就单你有。”
“她们是谁?”
“你不是知道嘛?”
孙姨娘就冷笑:“我不知道。抛开夫人不说,除了家里的这个不说,你到底在京都养了多少外室,有多少拖油瓶叫你一声爹爹,与我老老实实招来!”
孙姨娘醋的是这个。
她若人在京都,定将那些狐狸精都给赶了。
可老太太拘着她,还着人警告过她:若她敢跟随儿子去京都,或到外地,即刻没收史府掌家钥匙,待遇就和文姨娘一样,甚至还不如。
孙姨娘横量权宜,掂量了又掂量,还是留在了史府。
史渊就叹:“就那一个。也是我孤寂了,一个热心人介绍的,不好退却。你吃甚醋?她不同你,没名没分。一旦人老珠黄,我即刻就甩人了。”
“只怕你有了感情,心里舍不得了。”
“如何舍不得?我的心里,主要是你。乖乖……”史渊有点急了,灯烛下,孙姨娘卸掉外头的桃红袄子,露出颈脖的一抹雪白,那一双手,依旧白嫩似葱。
孙姨娘见他上火了,故意拿眼勾他:“你叫我乖乖,我可不是你的乖乖……”她将身儿一扭,朝里床倒去,史渊扑了个空。
二人就在房内调笑,也无人听了去。
这一晚,玉夫人却是早早歇了。
溪墨晚间没来,他拿着一个笛子,站在草庐前儿,只等剑染回来。剑染天黑时分才回。他喝了酒,对着溪墨满口的酒气。
虽喝了酒,但剑染并未喝醉,头脑还是清醒。
“我在这里一直等你。”
“你并不用等我。”
“以往,都这样的。”
“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心里有些事需好生想一想。”
“什么事?”
柳剑染却又说不出口。
为甚?
早上小厨房的人都聚拢在一起。人群之中,剑染看着秋纹,只如池中白莲,亭亭独立。他懊悔自己莽撞,作甚要认秋纹当义妹?想帮她,不必拉上哥啊妹啊的名头。他分明发觉:自己竟是喜欢上秋纹了。秋纹无意地一瞥,都令他心动。
今儿他躲出去,就为得平息心里的纠葛。到底是真喜欢上了,还是一时的情愫?他经过风月,此前和一红尘女子有过刻骨的爱恋。
喝了酒,秋纹的影子还是挥之不去。
他也并非一天到晚想着她。可一旦见了,便就如三月桃花一般,心情止不住地好。
这,大概就是喜欢。
那么,溪墨可也喜欢她?这个顶顶重要。
柳剑染分明看出了史溪墨待秋纹的那一点不同。
只一点就够。
毕竟溪墨从未对哪名女子那样忘情地微笑。他若肯施舍一点温存与绮兰,绮兰便不至于那般伤心。
柳剑染坐在酒馆,思前想后,又觉得一切皆是自己多心。
史溪墨发过誓:社稷不清明,无瑕于私情。
他是君子,一言既出即守诺言的。他与丫鬟秋纹,大概没什么不堪之事吧?或许,就是自己多心多想了。
剑染看着他手里的笛子,却又道:“你果然待我好。这笛声,只有我能听见。算你我是挚友。我就想去外头逛逛。你爹娘回来了,你们一家热闹团聚,而我依旧孑然一人。我呀……也是想起我的爹娘了……”
溪墨明白了。
他拍拍柳剑染的肩臂:“想喝酒,我陪你。”
“不用你陪。我喝酒,喝的是清静。”
那潘娘子和女儿春雁被送去了衙门后,甄氏又将小厨房整顿一番。玉夫人又叫人传话来,说早上送来的膳食吃着喜欢,明儿后天还送这些个。
玉夫人要在府里小住。
她喜吃秋纹做的菜,无形之中,也拔高了秋纹的地位。
柳嫂子不敢明面儿一套心里一套的了,传授了秋纹包水晶包的方法。四十九个褶儿,秋纹一捏就会,且捏得比柳嫂子还好看精致。
柳嫂子倒叹息了,拉着秋纹的手,左看又看:“我数数你到底有几个箩儿,怎地这样巧?亏你来得晚,等时间长上一些,可还有我们吃饭的地方么?”
秋纹也叹息了,她也拉着柳嫂子的手,实诚道:“嫂子,你想想,我既被卖出来,自然是在家里无容身的地方了。从小儿起,我就一直干活,那蒸的包子煮的馄饨,只怕有几万只。这水晶包,私下里我也练习过多次,你一告诉我方法,我立马记心里了,心念一动,依葫芦画瓢,也就会了。”
柳嫂子看了她一会:“你是个苦人儿,当奴才的,都有一肚子苦水儿。你年轻,长得也好,我看能熬出来。”
“嫂子,我只做我分内的事,其他不想。”
“秋纹,其实你精着呢。昨儿个你站出来,说你会布斋食,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傻瓜不同。”
“嫂子,我就是傻瓜。”
秋纹读过书。布置的斋食讨夫人喜欢,这是好事。但好的另一面就是坏。保不定这里头还有人嫉妒,只她不知道。
有句话道:枪打出头鸟。
还有一句文绉的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虽并不想出头,也不是一棵良木,且以她区区一个小丫头的身份,竟敢给诰命夫人布置斋食,委实胆大了。
那些觊觎的人,背后铁定讥她一心往上爬。
哪天她惹笑话了,这些人肯定笑得比什么都欢。
谨慎,还是谨慎。
柳嫂子见她态度诚恳,也挨过冤打,如此说她,倒也不妥了,因就笑:“傻人有傻福。其实多亏了你伶俐,每天干活帮我许多。若没你,只怕我还腾不出手回去喂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