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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姨娘的心里又怨又气。
可又不知这怨从何而起,这气从何而起。
这些都是自找的,怪不到别人身上。
那婆子吃过早饭,照例在外头轮值。看到孙姨娘踩着三寸金莲儿摇椅晃地过来了,再一瞧她的脸色儿,这婆子唬了一大跳。乖乖!孙姨娘瞧着就像一个纸糊的纸片人儿!
孙姨娘瞧见了她,这一看,气不打一处儿来。她想振作振作,过来喝斥这婆子,叫她跪下。可还没走几步,“扑通”一声,支撑不住,还是倒下了。几人过来将孙姨娘扶起来进屋子里躺着,又去玉夫人那儿通报。
文姨娘已经起来了,洗漱了后,便去玉夫人那用早膳。文姨娘体弱,虽然玉夫人不食荤,还是命厨房做了一碗肉皮馄饨,再送几碟牛肉片,还有一碗肉松咸蛋粥。
文姨娘拄着拐,缓缓坐下,就说了昨夜里的事。
玉夫人就淡淡地笑:“我还以为她有多机警呢,看来我高估了她了。”
文姨娘也笑:“她是太过自大,以前一向瞧不起我,自然认为我还像以前,唯唯诺诺,老老实实地受她的欺。”
玉夫人就点头:“用膳吧。”
她指着桌上热疼疼的粥菜:“多吃一点,你太瘦了。过几日,再叫一名郎中过来,调理调理,你的腿脚也就能行动自如了。”
“谢夫人。”文姨娘这声谢意是诚心诚意的。
“不用谢。你是我买来的。你要有个什么好歹,我的心里头也过意不去。”这句话,也是发自肺腑,诚心诚意。
二人就默默用早膳,一时无话。
外间儿,几个婆子就在外头报说孙姨娘晕倒了。王贵家的也在吃早饭,今儿她没和玉夫人一起吃,每个月里,王贵家的都好吃几口面食,什么鱼汤面、卤肉面、鸭腿面……炒面、烩面、云吞面……什么都来得。玉夫人就不好吃面。王贵家的馋嘴儿了,就背着玉夫人,有时也知会一声,自己去下面条,有时也叫人做。王贵家爱吃面条,只因她是北方人。每天只要吃上面条了,王贵家的心情就好了大半。
王贵家的一听孙姨娘昏厥了,忙忙儿地丢下饭碗,就进去报。
文姨娘一点不惊诧,玉夫人也是如此。二人对视了一眼,玉夫人方道:“既如此,请郎中给她看。”
可她马上又摇头:“不过因为腹泻多了,身体虚弱引起,委实也不该去请郎中。睡会子觉也就好了。”
玉夫人可不想给孙姨娘这么好的待遇。这些年,她在史府作威作福,怎么样虐待下人,她心里有数。
“是。”王贵家的巴不得与夫人这样嘱咐,赶紧出去提醒几个婆子不必多管闲事儿,“她就是犯懒了,多大的事儿?”
那史渊自那一日和玉夫人顶罪冲撞后,玉夫人的屋里也就少来。每日里,玉夫人又着亲信去告诉史渊:孙姨娘在她那里,怎样都好。文姨娘也住在那,她们三人好得就像亲姐妹似的。
史渊深信不疑。
他又有愧,因觉不该阻挡了夫人去蟠龙寺解救。
不过,他也听说,那蟠龙寺已经无碍了,虽死了几个人,但还是平静如常了。史渊想的是自己的事。他的心思不在那些什么寺院什么庙宇上。
他的官职是江城织造。
各位看官,织造是个什么官儿?前文已经提及,天云国只在江城一个地方设立专局,织造各种衣料,供皇帝和宫廷祭祀颁赏。这回史渊回来,也是有要事。他受了皇帝的命令,从外地回来,一方便搜寻江城反帝一党,另一方面便是遵照新皇的命令,在江城另外新建印染局。这也是大事,且又是琐事。
这是他的本务,不能丢的。
另,江城民间也兴起各种小型工场,生产绸缎布匹。这就与正统的织造局构成了矛盾和冲突。民间私自建立工场,并不交税,每年国库里的税丝就少了。史渊此番回来,也是为了让这一干人补交税丝。一旦补上,也是一大笔银子,更可为新皇充盈私人金库。
史渊忙的是这些。
与家事儿上,他是宁不问则不问,宁不管则不管。
再一个,他希望借此机会在家里,和儿子昱泉好好谈谈。他望着昱泉能沉稳一些,与他做一点儿事。
自然,史渊的心里是失望的。一回回地看下来,儿子昱泉并不似他预期的那样,只是一个看花喝酒之徒。
他的心里,又惦念起溪墨的好处来。溪墨能文能武。溪墨比昱泉稳重。溪墨更比昱泉会应酬,虽然他性子冷淡。
到底溪墨是嫡出,总是比昱泉血统高贵一些。
史渊心里就长长一叹。一时又想起柳剑染。
到底他也不知能瞒多久。俗话说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有一天,柳剑染还是会知道真相。届时……
史渊摇摇头,暂且不想这些。
他得将眼前的事儿办好,办得滴水不漏,才能更进一步得到新帝的信任。眼前的形势不管如何复杂,史渊都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了。
如此家中妻妾相安无事,那自然好。唯有母亲,如能顺利下床,那便更好。各位看官,这史老夫人其实心明如镜,什么都知道。她知晓这个时候儿媳回到府里的用意,也知晓孙姨娘正在玉夫人屋里伺候。可她什么都不说,或什么都不说破。
该来的,还是要来。
所谓一报还一报。
当初孙氏得意忘形的时候,种下的恶,总得要还,或早或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也有些宿命的意思。
老太太是真的不想管了。
她满脑子筹谋的只是史府的生计。
其他,都是次要。有了生计,有了银子,才能指望一切。
老太太任由玉夫人随便处理家事。她知道儿媳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并不会超越该有的度,如此就好。
因此,老太太就继续装病。虽然她整日躺在榻上,吃得好,睡得好,但就是不下床。按说,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吃喝在榻上,总是与身体不利。老夫人有老夫人的法子。每到夜里,丫头婆子们都退下去的时候,她就站起来,在房中兜着圈,权当锻炼。
话说这孙姨娘一直昏睡到太阳落山,才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腹中又渴又饿,可要换人倒茶,偏生嗓子像冒了烟似的,干涉沙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终于,那婆子从外头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茶。
孙姨娘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坐起身,对她做了一个喝茶的手势。
那婆子就道:“姨娘,这茶壶是我自个儿喝的,你喝不惯的,苦。”
“拿来。”孙姨娘终于吐出几个字,不管好歹,再不喝茶,她真的要死了。
那婆子只要将茶碗递给她,孙姨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全喝了进去。喝下去了,她才回过味来,“哇”地一下全吐了出来。
那婆子就讪讪:“早说过了,不能喝的,真的是极苦的茶,姨娘偏不信。”
孙姨娘懒得与她计较,现在她要吃饭,腹中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我饿了,快拿东西与我吃。”
话音刚落,门外头忽然就走进了玉夫人,还有拄着拐的文姨娘。孙姨娘一愣,心里矛盾,是继续伪装给玉夫人行礼,还是什么都不在乎,干脆回自己的房间。
玉夫人身后跟着一个婆子,那婆子端着个盘子,里头盛放的就是吃食。
“你饿了,我送东西给你吃。”
孙姨娘低着头,少不得说个“谢”字。
“你且说谢,看看这盘子里装的是什么?”
孙姨娘打不定玉夫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强撑着过来看了一眼。一碟腌菜,一碟黄瓜,一碟粗糙的高粱米饭,还有一碗酸酸的萝卜汤。
这是什么饭菜?分明连下人吃的还不如。孙姨娘气愤,不想伪装下去了,她红着脸,与玉夫人争辩:“这饭菜也太差了,我吃不下。”
玉夫人就呵呵一笑:“吃不下?我记得当日你来府上,错进了一个嬷嬷的房间,因肚子饿了,可是什么都不顾,将那老婆子摆放的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这些,你可还记得?”
这一席话,却叫孙姨娘想起了往事。
不错,当日她头一回进史府,那时还无名分,是史渊偷偷用一顶小轿子将她先接进来。史府大,院儿也多,有一回,孙姨娘就走错了屋子,进了一个吃斋多年的老嬷嬷房间。这老嬷嬷有些怪癖性子,吃食尽挑差的馊的。其实史府在饮食上并不亏待下人。时间长了,也就由着这老嬷嬷去。
那孙姨娘见桌上有饭菜,以为是送给她的,想也未想,接过筷子就吃了起来。吃完了,她还觉得极其美味。
她这些举动,偏巧落入玉夫人的眼中。
玉夫人有事经过这几间偏僻的厦房,透过镂空的窗户,一眼就看到孙姨娘不顾仪态地吃喝。这也是玉夫人头一回见到她,心里诧异。不错,孙氏的父亲是秀才,虽落魄,但家境儿也不至于就十分差。但孙姨娘家是个例外。只因她兄弟姐妹多,家中艰窘异常,能吃上高粱米饭,还有萝卜腌菜汤,已不错了。
现在,玉夫人不过还想用这些粗粝的饭菜敲打孙姨娘:这就是你的原形。如今你忘了根本,我非得提醒提醒你。
玉夫人又道:“这是二十几年前,我头一回见你,你躲在一个老嬷嬷的屋子里,偷吃她的饭菜,吃的就是这个,那会儿,你可是大吃大嚼,将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