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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夜祗也有些听不太明白,凤无霜口中的那句“被她弃如敝履的东西,是有些人拼尽全力也无法得到的”,是在说她自己,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完整纯洁的亲情吗?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看着凤无霜,却并没有大喇喇的问出口。凤无霜突然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开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像春雨枝头蒙蒙绽开的一朵雪色白梨。
夜祗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自己心里的疑问,但是很明显,无论有没有看出,她都没有回答的意思。略微停顿一会后,凤无霜便接着道:“可是昨天,我所看到的百里清,却突然变了个模样,几乎让我认不出她来了。”
夜祗在床边放置的红木椅上坐了下来,安静听她说。
屋外远处传来喜庆鼓舞的锣鼓声响,隔着无数宫墙院门,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眼神模糊声音清淡,犹如年迈的老人在回忆年轻时曾做过的遥远的一个梦。
“我看到百里清的时候,她很惊慌,估计是宫娥在追她的时候把她吓坏了。我看得出嫂嫂没有亏待她,她微微胖了一点,穿着精致打扮动人,只是不再化妆,也不再用那些价格昂贵气味浓郁的胭脂……怎么说呢,虽然以前她也喜欢穿那些华丽雍容的衣服,但和昨天我看到的她,愣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凤无霜忍不住笑了一下,似乎是在为自己难得一见的眼拙感到有些好笑。
“我没有认出她来,她也不认得我了。她手里抱了个非常华丽的襁褓,上面乱七八糟的绣了很多种有祈福意味的图案……虽然我压根就不相信那些彩线绣出来的东西会有什么祈福效果,不过她貌似很相信,还摆出一副教训我的脸,看着还真是好笑。”
“但是被裹在那样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是一根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的,黑黢黢的木头。”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看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估计是有点哭笑不得——小蓝布下的幻境果然厉害,她陷在里面完全无法自拔,明明是一根丑不拉几的木头,看在她眼里,却愣是变成了幼年的我……”
话到此刻,她突然停了下来,停止的太过仓促,连尾音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好轻飘飘的浮在半空。给这句带了点微微笑意的话,平添了一份几乎类似于心酸般的微妙情绪。
凤无霜的表情有些怔忪,眼神飘忽,不知道这样一句话里带出了她脑中怎样的画面。夜祗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也完全没有说话打断她的意思,眼睛深邃黢黑如海,初晨破云而出那般明亮炫目的光线,都无法照亮他的眼底。
凤无霜和百里清,可说是这世上感情最复杂的一对母女,她们之间的感情,只有非常薄弱的一小部分才能称之为亲情,其余的绝大部分中,掺杂了仇恨、怨怼、失望、轻蔑、不屑等等诸多复杂的情绪,沉淀积累下来,几乎要将那点可怜的亲情完全埋入地底,难以察觉。
但是,这世上总有三种感情,是最纯粹最刻骨最难以抹除的。其中最普通也是最深刻的一种,即为亲情。
虎毒不食子,外人眼中再毒辣无情冷漠刻骨的父母,对自己的儿女也一定在某个时候有过无比纯粹绵软的感情。就好像一度想亲手掐死亲生女儿的百里清,在刚刚当上母亲的时候,那种发自心底源自灵魂的喜悦和骄傲,也会如同一块水晶,无论后世如何磨折颠苦,都始终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闪亮晶莹。
哪怕没有人发现,哪怕没有人相信,哪怕连百里清自己都完全没感觉到她那被尘世物质所充盈的心底里,从始至终都一直有一块地方,将那种感情轻柔完好的保存着。
或许,也正是因为还有这种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感情存在着,她才始终无法真的对凤无霜下手,哪怕她真的伤到了无霜,也并没有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一刀致命。
而无霜自己呢?她的心里,难道就真的没有对百里清这个母亲,存有半点类似于亲情的情绪吗?
夜祗的眼神细细的从她脸上拂了一边,从她微蹙的眉头到一贯上挑此刻却有些垂落的眼尾,再到她不自觉抿起来的唇瓣,直到她放在丝被上不经意间轻轻挪动的手指,顿了顿,然后笑了。
不……连百里清都残留着的感情,她怎么会没有?
凤无霜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垂着眼尾眼神发空,夜祗却不想再要求她继续了。再亲密的两个人,都一定会有独属于自己的情绪,而复杂如她们母女之间,也只有她们彼此才能切身体会或处理,他一个局外人,没事瞎掺和什么呢。
“看你想得那么辛苦,脸都想白了还没想出来,别想了,算你理由通过。”夜祗撇撇嘴,很不情愿的道,说完了还忍不住补上一句,“以后要再喝得这么醉,给我小心着点!”
凤无霜恍然醒过来,看着他怔忪了一会,才夸张的吐出一口气,咧开嘴笑道:“呀,可算是通过了。下一次我要再想喝酒,一定要挑个你绝对找不到的安全地方才行。”
夜祗瞪起眼睛。“还敢有下一次?!”
凤无霜嘿嘿一笑,“这我可不敢保证。”
两个人四只眼睛瞪到一起,几乎有火花从其中迸射而出。但在那两双同样漆黑的眼底深处,却渐渐有相似笑意浮出来,如水波般温柔荡漾着。
她知道他的不再追问是给了她处理这件事的绝对自由;
他知道她的故意挑衅是在给他传递她很好的讯息;
她知道他相信她,他也知道她知道他相信她;
明明是几近争吵和挑衅的话题,彼此的心却贴的那么近,那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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