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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两个小家伙吃饱之后抱着睡在一起。
冰冷火炕上没有照明油灯,赵期昌盘坐着抱着鱼骨头缓缓嚼碎,一口口咽下。
钱能通神,以义气称着于卫里的张百户也顶不住压力,那个小杂碎既然做了初一,自然也不会放着十五不做。
赵期昌断定,别说是月底,就连八月十五都无法在这里安生渡过。
将瘸腿的炕桌摆到炕边,赵期昌拉开被子入睡,走了一天路实在是太累了。
天亮,清晨的寒气将他冻醒,满是补丁的被子盖到两个小家伙身上,赵期昌洗了一把脸,将一条条蛇装入背篓,沉甸甸压得他喘不过气。
憋红脸,出了门,向着何家药店赶去。
何秀才这个时间点自然不在,药铺伙计已打开门扇,扫着店铺前街道。
赵期昌进了药铺将背篓放下来,见掌柜提笔写着账目道:“老先生,再做一笔买卖。”
硬是一口气写完一串字,这老掌柜才放下笔:“赵小哥儿,今日怎的如此早?”
赵期昌笑笑:“玉丁公的佛爷心肠咱也感受得到,这奔波山中捕蛇也不是事儿,两个弟弟疏于管教,放纵下去挣了钱,也会害了他们。故而想着,将积存的长虫换了现钱,安顿了小的,就依玉丁公的安排,闯一闯关东。”
领着赵期昌落座,老掌柜提着刚冲好的茶壶倒了一碗热茶递给赵期昌,随即落座神色为难,沉吟片刻道:“小哥儿应该明白,登州城杏林中,乃至是山东地界儿,白家也有一席之地。”
喘气的赵期昌端着茶,神色落寞,他没资格给人家老掌柜甩脸色:“老先生,那该如何是好?”
老掌柜抚须:“我家老爷仁厚,也有识人之明,认定小哥儿非是池中之物。奈何家中营生,也要看白家脸色行事。白家势大不假,可也不能阻人买卖。昨夜里,老爷就有吩咐,说是小哥儿今日上门,价钱比市价高二成。至于辽东一行,权当一场笑谈。”
一样的,他们也怕赵期昌拼命,浸淫这药材三十年,老掌柜隔着桌,都能嗅到赵期昌身上的毒药味儿。没有这身毒,赵期昌昨夜可能就被人打死在胡同里。
如小白爷所说,开出十两花红,有的是好汉来取赵期昌性命。
“买卖不成仁义在,敝处失礼之处还望小哥儿多多体谅。”
老掌柜的话里一套又一套的,不是我们看不起你,我们认为你以后是有出息的,也不是我们欺软怕硬,只是不想惹麻烦,所以你见好就收也别给我们招惹是非。免得撕破脸,以后不好打交道。
赵期昌能说什么?指责对方言而无信?何秀才名声不错还有功名在身,街坊是听他的一面之词还是信任何秀才?
往返三趟,在药铺伙计帮助下,赵期昌将积攒用来生儿子的雌蛇一并卖掉,背篓里依旧沉甸甸,装着三贯六吊钱近二十斤铜钱,都是正儿八经的官钱。
对于银子他不相信,与所有底层百姓一样,信不过银子。
至于朝廷发行的当五、当十、当二十这类大钱,他也信不过。原因很简单,官府花大钱做工程时是当二十,收税时大钱却要明里暗里打折扣,谁敢用?
好在他们兄弟三未成丁,不在纳税范围内。严格意义上来说,赵家先辈属于阵亡,他们兄弟三按照规定可以得到抚恤,由地方衙门抚养成丁。
可连登州卫的实际管理者戚继光这个卫佥事都拿不到足额俸禄,各处欠薪成了常态,他们这类抚恤自然是井中的月亮又大又圆十分好看。
张百户院中,赵期昌将三条褥子挂好晾晒,蹲在阴沉沉屋子里算着帐,摆在面前的是五贯七吊钱,这是全部的财产。入冬以后,只能靠这些钱过日子,这笔帐该怎么花。
吃饱喝足的白庆喜在一帮少年拥簇下来到后院,手里提着个鸟笼高呼:“张屠子?张屠子!”
院中玩耍的五郎、七郎吓的跑回屋子,张家大郎正握着尖刀给猪头剔骨,刀子狠狠插进骨缝,抬头歪着脸:“老汉在前头店里,小白爷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问得好。”
小白爷挑眉看着猪头,又看看一旁竹筒里收拢的骨渣碎片露笑环视左右:“昨日与你家老汉签了文书,今日来收房子。你是家中老大,要么喊老汉来,要么做个主将这屋子给小爷腾出来。你看,小爷这兄弟,连家当都带来了。”
一旁高泥鳅抱着被子高声道:“小爷说的对,兄弟现在无处可去,就只能来这地方落脚,还望东家多多担待,行个方便。”
张家大郎日日夜夜都想着给这个家做主,可现在这个主不好做,在一旁木盆里洗手:“是不是急了些?听家里老汉说,屋子是月底交付小白爷,租期六月。”
“呵!世上真有这么美的事儿?五两现银租半年土屋子,若不是事急谁做这冤大头?弟兄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片噪杂应和声,小白爷瞥一眼土屋子,对张家大郎笑吟吟:“既然不方便,要么私了退租子,小爷将文书撕了;要么,小爷将这文书递到县尊老太爷那里,交给公家衙门来处断。”
百户军职,堂堂正六品武职,可对上七品县官,也就有个不跪的资格,仅此而已。
解了油兮兮围裙,张家大郎不动弹,也不言语,在那里衡量着。
右手握着折扇捏着文书晃了晃,小白爷折扇轻敲自己脑门:“瞧这破脑子,若是私了退租子,本金五两按着违约翻倍,可就是十两了。”
这下,张家大郎更不敢做主了,结婚的压力太大了,结完婚又有分家的矛盾,拱手:“稍待,咱去喊家里老汉。”
这时候土屋子门拉开,赵期昌背着背篓来到院中,斜瞥一眼小白爷,目光顺过去看在高泥鳅脸上,高泥鳅忍不住一哆嗦。
“三郎兄弟,着实对不住了。”
张大郎凑过去,脸憋的有些红,张口欲言又开不了这个口。
“不怪百户大人,收留三年多有照拂,这香火情咱不敢忘记。大兄,搭把手,将被褥折了给咱绑上。”
“哎,三郎兄弟稍待。”
张大郎将三条被褥分别叠好,压进背篓里,绑好。
七郎年纪小,被一帮神情不善的少年吓哭,赵期昌抬手抚着七郎脑门,眯眼打量着小白爷周边八名少年。
抖开折扇,小白爷扇着风扭头过去,对着笼中小鸟吹着口哨。
“大兄看看屋子里家伙事儿,若无短缺,三郎就走了。”
张大郎摇头:“犯不着如此,三郎兄弟走好,等咱袭了职,到了寨里过日子,不受这窝囊鸟气了。”
左手牵着五郎,五郎牵着七郎,兄弟仨走在菜市大街上。
抹去眼泪的七郎扭头看着街边小摊,拉了拉五郎的手,五郎又狠狠拉扯一把七郎,虽然肚子饿,可他好歹知道现在吃不起。
察觉闹别扭的两个小家伙,赵期昌一叹驻步,拍拍五郎的肩,笑道:“咱人穷志不穷,等找着房子,也算是乔迁之喜。走,吃碗馄炖庆祝庆祝。”
五郎点头默然,只是狠狠捏了一把七郎的手,七郎眼泪花子悬着,看到小摊上那升腾的白气及香味儿,止啼为笑。
三碗馄炖九个铜钱,有着难得的荤腥味儿,别说赵期昌,就连六岁大的七郎都抱着碗恨不得连着黑陶碗边一起嚼了下肚。
入夜,无处投宿也租不来房子的兄弟三落脚城中北极观,庙祝是个老道士,一袭黑布棉袍盘坐在蒲团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半眯眼看着,又仿佛在打盹儿。
扫完院子的兄弟三人脚步轻轻进来,对着金灿灿的仗剑披发瞪目欲砍的真武荡魔大帝神像拱手,悄悄铺着被褥。
老庙祝轻呼一口浊气,放下书收进一旁小木匣里,缓缓起身看着兄弟三:“且住着,但不可造次冒犯了玉京尊神。”
赵期昌也不言语点头,这老头儿有把柄在他手里,他在何家卖药材时,这老庙祝竟然一大早来买壮阳药。多少是个丑闻,勉强能混来住宿的机会。
“贫道观你也是有根骨的,若守得住清苦,开春做个俗家弟子吧。”
留下轻飘飘一句话,老庙祝抱着小木匣从神像背后的侧门离去。北极观算不上多大,就前面一座主厅供奉神像,后面一间小屋,连主厅前两侧供奉辅神的偏殿也无,算得上是登州城最荒败的道观,香火不盛,连土地庙都比不上。
寒风呼啸带着淡淡海腥味从各处隙缝灌进来,一盏鱼油灯摇曳着,赵期昌盘坐在靠墙蒲团上,地上又铺了一层褥子,两个小家伙各枕着他一条腿,缩在破被子里打哆嗦。
“兄长?”
五郎探出头,小脸冻的有些白:“老神仙要留咱过冬?”
“不怀好心,无须在意。安心睡觉就是,过一阵为兄去找张屠子,让他想法子给咱袭职或办了军籍堪合,到时候咱日子就好过了。睡吧。”
赵期昌说着拍拍五郎脑门,兄弟四个,六郎活活病死,这让赵期昌开始刻意冷漠对待剩下的两个。都是他眼睁睁看着长大的孩子,说没了就没了,不是那么好接受的。
倚靠着冰冷墙壁,赵期昌打量着真武大帝及背后龟蛇二将,眯着眼。
突然,他眼眸睁圆,道:“为兄解个手去。”
七郎已经呼呼大睡,五郎应了一声缩在被窝里不露头,真武大帝及龟蛇二将,的确比较吓人。
赵期昌拔出匕首倒握在手里,握柄尾端的尺长牛皮绳缠住右手四指,手腕缩在袖子里,双臂环抱在胸前试了试,出门。
院中,高泥鳅翻墙落地拍着身上尘土,将大门门闩拉开,小白爷走进来时,赵期昌也出门转身关门,转身过来站在台阶上,双手环抱在胸扬着下巴。
仿佛门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