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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合虚山城,流光似火,晒得地上几乎起了皮儿。
这时辰早过了饭点儿,西市街面上空荡荡的,没甚么人,酒肆也封了灶,掌柜没精打采的靠在柜台后头,垂头耷脑的扒拉算盘珠子。
没什么堂可跑,跑堂也没了用武之地,神情恹恹的靠着柜台嗑瓜子。
角落里一食案,一壶茶,一碟瓜子,一群人聊的热火朝天。
“你们说,日后迁都孟章宫了,咱们合虚山城是不是就没这么热闹了。”年轻后生有点胡人的模样,长得深目高鼻,扯着把干巴巴的嗓子,猛灌了一口茶,伸手高高挽起袖管,一把大蒲扇摇的呼啦呼啦直响,即便是如此,汗珠子还是从额角不停的甩下来,到底是年轻人火力壮,稍稍沾上点日头,便汗如雨下。
中年汉子头戴方巾,笑呵呵的捋着长髯:“怎么会,咱们合虚山怎么说也是五朝京师,漕运码头,水路陆路都是必经之地,肯定差不了,再说了,妖帝搬走了,咱们合虚山城的官儿和百姓,好歹也能松快松快,日子只怕比从前更好过了呢。”
此人是这一堆人中唯一念过两年私塾的,认得几个字,时常帮着乡里乡亲的写个家书对联儿什么的,颇有些威望。这一席话自然说的众人频频点头,深以为是。
“诶,今儿怎么没见着六爷。”半大小子一身半旧的短打扮,搭在肩上的汗巾已经分不出颜色来了,下了漕运码头就直奔这个酒肆,几碗热茶下肚,舒坦。
一直翘脚坐在边上,眯着双眸哼小曲儿的精瘦小子陡然睁开眼,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六爷如今可是攀上高枝儿了。”
众人皆是好奇心大起,有人斟酌了一句:“是那位六殿下,新册立的太子爷空青么?”
精瘦小子瞟了开口之人一眼,点点头:“可不是么,新鲜热乎的太子爷,请六爷的戏班子过府唱曲儿。”
方巾汉子眸光微暗,摇头叹息,隐含不屑:“这位爷,成天介花天酒地,荒淫无度,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入主东宫。”
“嘘。”精瘦小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要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呢,这位爷再不着调,架不住有凤族的耳边风啊,听说是凤族的苍术帝君说动了妖帝,保着这位爷入主的东宫。”
妖帝登基后,册立六殿下空青为太子,这原本是理所应当的新朝新气象,可没料到背后竟还有如此的惊天秘闻,众人就着瓜子香茶,并几瓣西瓜,听得津津有味。
厨子守着一眼没甚么烟火气的灶眼,越守越无聊,索性也跑到正堂,凑到柜台边上嗑瓜子,听到这话,也来了精神,凑到那桌客人旁边,眸光羡慕,连连咋舌:“那要是这么说的话,辅保太子这么大的功劳,苍术帝君岂不是从此就要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了。”
跑堂遥遥一笑:“苍术帝君已是凤族帝君了,再高升,又能升到哪去。”
方巾汉子抿了口茶,颇有些悲天悯人的叹息一声:“位极人臣,剥极必复啊,登高必跌重,不是好兆头啊。”他回头,望着柜台后头的掌柜,探究道:“掌柜的,你说是吧。”
这话说得高深莫测,没有几个人全然听明白,但还是听得出不是什么好话,一时默然。
掌柜低着头扒拉算盘珠子,没什么情绪的不温不火开了口:“登高是旁人看着风光,跌下来摔死的是自己。”
方巾汉子抚掌一笑:“掌柜的这话,话糙理不糙啊,你长得像个糙汉子,这心思倒是剔透的很呢。”
年轻后生回过神来,轻轻击掌:“说的是呢,想那大殿下,曾经多受妖帝的宠爱,还有甚么不知足的,好端端的要去谋反,这不,他自己被活剐了也就算了,还连累的满门都要流放西海。”
半大小子拿着汗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低语道:“这就不错了,谋反原是该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如今妖帝只是下旨,大殿下府中十五岁以上男丁判绞刑,女眷和十五岁以下男丁判流刑,这就烧高香吧。”
精瘦小子啧啧舌:“谁说不是呢,坊间都说这事是陈家告发了大殿下,这陈家是大殿下的家臣,可他害了大殿下,自己也没落着好去,这不,陈家满门也下了狱。陈玉英也判了斩刑,与大殿下府里的男丁一起,秋后问斩。”
“听说大殿下最小的儿子都十六了,这下完了,这不绝户了么。”厨子提溜着长嘴铜壶,给众人续了点热水。
大殿下和陈家是如今合虚山城中最大的仇家了,陈玉英告发了大殿下,大殿下凌迟处死虽是罪有应得,可陈玉英却也被扣了顶附逆的大帽子,满门下狱,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中为奴,自己也落了个秋后问斩。
这是还没尝出羊肉味儿,就惹了一身骚;还是老天爷开眼,罪有应得,害人害己?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又说了几句闲话,眼看外头落了凉,便三三两两的出门趴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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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生计去了。
永宁四年八月,燃遍全境战火狼烟,终于烧塌了合虚山城中的宫墙,那只做了四年乱世君王的倒霉蛋妖帝,被自己的亲叔叔,龙族仙茅夺了妖帝的位置。
正所谓成王败寇,从此,死于宫中大火的前任妖帝,这四年八个月的丰功伟绩,皆由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入合虚山城的仙茅来书写。
这八个月里,合虚山城内外终日弥漫着战火的硝烟,留下了不少房倒屋塌后的断壁残垣,碎石乱瓦被烈火烧的黢黑,如同乌云阴沉沉的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好在,新任妖帝仙茅登基这一日,乌云散了。
战火平息下来后,战乱中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慢慢从瓦砾荒烟中重整繁华,慢慢恢复了正常的日子,虽然一如战前那般平静而落魄,但与十室九空的殒命者相比,还是走运了许多。
日子似水,波澜不惊的缓缓流淌,顺遂日子过久了,便也有了说流言蜚语的心思,这些日子,市井街巷中说的最多的,便是新帝登基。
她怔怔望着微弱阳光,陡然心如惊雷,不对,她清楚记得自己晕倒时已经是中午了,可看这会阳光的角度,她在牢房中走了几步,走到阳光下,瞧了瞧自己的影子,这会明明是早上,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自己真的从昨天中午晕到了今天早上。
她又瞧了瞧那块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儿,自己这么炮灰,竟会大费周章的刻这么个牌子挂着,这不浪费钱吗。
想到这,落葵仰头瞧着天窗,自己竟然在这呆了一天一夜,
落葵百无聊赖的坐在稻草堆里,等着人来解救她,她在浑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遍儿,也没找到自己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儿,顿时又气又悔,气的是谁这么不要脸,趁着自己晕倒,连自己那碎银子都不放过,给顺手牵了羊。
就在落葵痛苦追念自己不翼而飞的碎银子时,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她大喜过望,扑到铁门前,伸出手喊道:“你们可算来了,饿死我了,快,快放我出去。”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进了这刑部大牢,你还想全须全尾的出去么,你省省力气罢。”一个狱卒打扮的男子不耐烦的骂了一句,将食盒搁到地上,从里头取出一碗红烧肉,一碗白米饭,塞进牢房,继续不耐烦道:“吃罢,断头饭,吃完好上路,谁让你姓方呢。”
断头饭,断头饭,落葵退了一步,看着搁在地上的白瓷碗,碗口破损发黄,瞧着颇有些念头了,碗里的肉油光发亮,看着很有食欲,她的神思飞快的旋转,这,这牢里什么时候这么阔气了,她几步冲到铁门,扒着门缝喊道:“诶,诶,你等等,等等,断头饭是,是啥意思啊。”
狱卒头也不回的骂道:“妖帝已经下旨,大殿下满门十族,连女眷都要砍头,今儿个正午时分,就要行刑了,最后一顿了,要吃就快点吃。”
落葵顿时如坠云雾,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落葵捧着白瓷碗,吃的津津有味,连声赞叹这牢里的厨子手艺不错,这碗红烧肉做的简直是绝了。
合虚山城,西市上的铺子都纷纷关张,掌柜伙计们都涌到了刑场外头看热闹,指指点点,摇头叹一声可惜。
直到被押上刑场的那一刻,落葵还在回味方才那一碗红烧肉的滋味,她跪在大太阳底下,仰头望天,这太阳与昨日的一模一样,啊呸,她在心底暗自鄙视了自己一回,昨天的太阳不就是今天的太阳么,有啥不一样的。
落葵在马背上颠的头晕目眩,听着压在自己身子下头的姑娘,传来忍痛的闷哼声,她抬头看了空青一眼,这张脸生的不错。
“哟,小丫头胆子不小,敢正眼儿瞧本宫,不怕本宫挖了你的眼珠子么。”空青挑眉笑骂,劈手就是一个耳光,落到落葵脸上。
落葵被打的眼冒金星,这才想起来监斩官叫这个男子太子殿下来着,自古以来,能当太子的人,都是狠角色,她忙垂下头,还是别看了,好容易活下来,真被挖了眼珠子,就算能穿回去,也落了个残疾,多冤。
空青的手从落葵的衣襟伸进去,在她的锁骨上摸了一把,阴冷冷的笑了起来:“骨相不错。”
落葵缩了缩脖颈,若真是在拍戏,男主对群演动手动脚,能不能上个八卦小报儿。
一路风驰电掣,落葵根本没机会仔细看四周环境,没机会深究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是河水哗哗的在耳畔响过。
片刻过后,空青在东华门外大声嚷了一嗓子,侍卫撒丫子打开门,放了这如狼似虎的一群人进来。
进门之时,落葵抬头,看了眼高悬的金匾,上头“东华门”三个字,她搜肠刮肚的想了半晌,想了几个有“东华门”这个地方的城市,可是都与眼下这个地方对不上。
她转念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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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沧海桑田,估计连石头都烂成渣了,还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风声骤缓,马匹在东宫宫门前停了下来,空青翻身下马,将落葵和另一个姑娘从马背上掀下来,冲着早在宫门外等候的下人们抬了抬下巴:“扛进去,后面还有两辆车,都先关起来。”
言罢,他一甩衣角,腾腾腾的就进了门。
而落葵还没回过神来,便头顶倒悬,被人扛在了肩上,穿庭过院,松了绑,单独丢进了一间黑黢黢的屋子。
这屋内没有窗户,只贴着墙根儿搁了一张破床,落葵在屋内转了一圈儿,又扒着门缝听了半晌,门外确实没了动静,她才放下心来。
借着门缝斜进来的微弱光线,落葵扒开衣襟,看了看自己左边儿的锁骨,赫然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浅青色,正是一朵青莲状的胎记。
确定了此事后,落葵开始在屋里打转儿,盘算着怎样才能离开此地。
空青抢了几十号陈家女眷,其中还不乏又年轻有貌美的,他心情大好,撩起衣角,极快的穿庭而过,往内宅走去。
说起来空青也三十好几了,虽说府里养了不少美婢,但不是抢的就是卖的,偏偏没有半个是正经迎娶的,他还是六殿下的时候,妖帝就替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头发一把一把的往下掉,从他十六岁起,就开始相看名门贵女,相看到三十好几,正妻没娶上,来路不明的妾室倒是养了几十号,气的妖帝怒其不争的骂起来,再也不管他的婚事了,谁爱嫁谁嫁,没人愿意嫁,他就守着他那一屋子妾祸害去罢。
空青这样的逆子,亲爹都不操心他的婚事了,他一个没了娘的,旁人自然也不过问了,从此没人管了,他乐的个逍遥自在,整日里呼奴唤婢的好不惬意。
“殿下,属下查点过了,一共是四十三个,全是陈家远亲女眷。”摘星碎催一般跟在空青身后,笑眉笑眼的回禀道。
“都是多大的。”空青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有十三个没出阁的,最大的十八,最小的十三,十四个小媳妇,虽说都生过孩子,但最大的也才二十五六岁,模样也都还不错,剩下的都是些半老徐娘了。”摘星脑子清楚,记性又好,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只说一遍,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说的分毫不差。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那种。”空青回头,骂道:“你昏了头罢,再风韵犹存,也是老了,看不得了,哪有小姑娘水灵,我收来干什么,当祖宗供着么。”
摘星打了个磕巴:“那,那要不都打发到前厅做杂活。”
“做什么杂活,多十几张嘴,我不得养着啊。”空青不耐烦的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那,那怎么办。”
“都砍了罢,留着也没啥用。”空青道。
摘星一个踉跄:“都砍了,十好几口呢。”
空青停下脚步,望着摘星道:“是啊,都是人命哈,那要不,都赏你了,你领回家当祖宗供着。”
摘星踉跄着退了一步,连声道:“不不,不,属下,属下无福消受,要不,要不还是找个人牙子,发卖了罢。”
空青微微挑眉,弹了弹指尖:“嗯,也好,还能挣点回来,以后是死是活也不是我的罪过了。”
他疾行了几步,猛然想起些什么,回头指着摘星,神秘兮兮道:“你,去,那个,把府里的歌姬舞姬都叫过来,跟她们说,今儿个我高兴,伺候好了,有赏,那个,那些方家的没出阁的和小媳妇,都洗干净,换上前几日我让人新做的衣裳,用晚膳的时候送进来。”
摘星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转身忙活去了。
落葵揣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在汹屋里睡了个昏天暗地,摘星踹门而入,都没把她吓醒。
摘星像看到什么媳物件儿似的,看了看落葵,随即揪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地上,笑道:“年纪不大,心倒挺大,睡得挺香。”
落葵睁开双眼,迷蒙的望着眼前之人,茫然的啊了一声:“什么。”
摘星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冲着身后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挥了挥手:“别跑了,别死了,送到混堂去。”
混堂,落葵闲来无事时也翻看了几本没用的闲书,记得七修类稿里头有一句:“吴浴,甃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后为巨釜,令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一人专执……池水相吞,遂成沸汤,名曰混堂。”也就是说,这是要送自己去洗澡,洗干净了要干什么,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
她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架着,粗糙的大手十分有力的钳着自己的手臂,让她跑也跑不了,其实这两个人是多虑了,这会就算让落葵跑,她也不会跑的,她没钱还不认路,能跑到哪去,只能是先出虎穴又入狼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