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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门口, 门庭若市。
来往宾客递交着自己的请帖与礼单,外头的门房应接不暇,频繁地高声唱喏, 请人入内。遇着位高权重者, 往往越发热情。
周寅之在锦衣卫里, 也算个角色了。
可如今一封礼单递出去也只不过换得王府下人寻常脸色,便可知今日有多少王公贵族聚集在此了。
本是姜氏嫁女, 周寅之托赖姜伯游举荐才得入仕, 本该备上一份厚礼。可前阵子略一思索, 想起姜雪宁与自己这位姐姐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 便把原来备的礼减了一半下来。
只不过长公主和亲那阵, 姜雪宁交代他去办点事,后来又说不用了。
这阵子更是从未听说她在外面走动。
原本通州一事里拜见过的谢少师与她似乎只是寻常师生关系,而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定非世子,本是个纨绔不说, 其出身的萧氏还摇摇欲坠……
周寅之人站在王府大门口, 心里却着实忧虑:圣上如今更重视锦衣卫了, 卫所里原来的一位镇抚使得了提拔,其原来的官位便正好缺出。他有心于此, 只是去年才升了千户不久,这镇抚使之位怎么算似乎都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可要错过这机会, 等下一次缺出,焉知会等到几时?
正这般考量着,门外大街上忽然传来一声唱喏:“贤妃娘娘到――”周遭立时安静许多。
一架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口, 仪容端庄精致的萧姝搭着宫人的手踩着太监的背从车上下来, 向周遭扫看一眼,只淡淡道:“本宫与临淄王殿下今日要娶的正侧二妃皆是昔年同窗, 所以特来赴宴,圣上与皇后娘娘还在后面未到,诸位大人不必紧张。”
众人全都向她道礼。
只是心里面也不免犯嘀咕:萧氏如今正身陷赣州赈灾银一案重查的旋涡,左支右绌,这位新封的贤妃娘娘倒是高调得很,怎么好像半点没受影响一般?
她来旁人自然要给她让路。
原本门口处是周寅之,已经递过了帖,一只脚就要迈入门内。
眼见萧姝朝这边走过来,他收回脚步,往后退了几步,在萧姝走近时弯下身行礼。
萧姝原是谁也没看,见此却是不由向他看了一眼。
这一下,便看见了对方身上穿着的锦衣卫玄底飞鱼服,眉梢于是微微一挑。近来都伺候在沈琅身边,自也知道他似乎有重用锦衣卫的想法,所以多留了个心眼。
她淡淡笑道:“多谢大人。”
说完也并不多留,径直入内。
周寅之微微诧异了一下,略一皱眉思索,眼底却闪烁些暗光。
萧姝一走,外头才又恢复喧闹。
府里的下人来引宾客入内。
各处厅中,早已坐满了人。
稍有些身份的都安排在花厅。朝廷里的官员们大多到了,往日谨慎严肃,今日却难得把架子放下,至少面上抛开了旧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六部的官员也坐得很近,分了两边。吏部、刑部、户部在一头,礼部、工部、兵部则在他们旁边。
谢危通州一役掌了工部侍郎的实缺,正好不与姜伯游一起。
姜伯游乃户部侍郎,无巧不巧和张遮坐得很近。
旁边不远处是刑部尚书顾春芳、吏部尚书姚庆余、刑部侍郎陈瀛等人。
因今日怎么说也是姜伯游嫁女,众人都同他道贺。
姜伯游喝了几杯便连连摆手,苦笑起来道:“可也没多值得高兴的,大女儿听话懂事,还有个二女儿混世魔王似的,可棘手呢!”
这话真没作假。
众人多少都听过点风言风语,可也不好说破,反正天花乱坠把姜雪宁一通夸,照旧劝他喝酒:“令爱花容月貌,又曾是公主的伴读,必定是个端良淑女,外头的流言蜚语怎能信呢?”
陈瀛便附和:“是啊,我一听便知道是假。”
旁人奇怪:“这是为何?”
如今刑部是顾春芳接掌,陈瀛惯来用些阴私手段,却是顾春芳所嫌恶的,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向张遮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姜大人爱女我等不识,可前阵子街头巷尾传的流言里另一位不正在咱们眼前坐着么?说什么姜二姑娘与张大人有些首尾。你看咱们张大人这样,像是会与什么女子有牵扯的人呢?”
众人皆是一怔,目光转向张遮,反应了一下――
别说,还真是。
这位新晋的刑部署司郎中,坐在这里也有一时了,却寡言少语几乎没说一句话,以至于众人下意识忽略了他。这时陈瀛提起,才陡然意识到。可不是么,前阵子那些流言里不就有张遮吗?
素来寻常的穿着,一身墨蓝长袍,腰上悬一枚普通的墨玉缀着只黑色的银纹锦囊,脊背挺直地坐着,满面沉默的冷刻,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帝师谢危,朝中公认的如沐春风;
可他么,刑部私底下都称“死人脸”。
连衙门里的主簿们见了他都要抖上一抖,把衣裳多加两件,谁能相信这么个人和哪个姑娘家有什么牵扯,又或是哪个姑娘家不长眼偏偏看上他?
自那日蜀香客栈被追上来问过后,张遮便再也没有见过姜雪宁,也下意识地避免再想起他,成日里只用卷宗与案子把自己掩埋,只恐有一日得闲,便控制不住脑袋里那些使他痛苦的妄念。
眼下忽然听见这名字,仿佛一记重锤敲在胸膛。
他本是冷肃神情,波动不显,搭在酒盏边缘的手指却紧了一紧。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也难以被旁人注意到。
姜伯游往日同刑部打的交道也少,那阵子流言蜚语传得很乱,他更多都在留意那位荒唐的定非世子,唯恐此人跟宁丫头扯上什么关系,倒没怎么去管张遮。
毕竟听闻此人品行贵重,不是那样的人。
想来是旁人往宁丫头身上泼脏水,毕竟他这当爹的从来只见王公贵族的子弟围着自家女儿打转,还从未听说宁丫头主动去纠缠谁,那谣言简直是胡扯。
不过眼下倒因陈瀛的话,抬起头来打量一番。
顾春芳知道张遮不善言语,也不喜陈瀛挑事的做派,抚须一笑,淡淡道:“流言蜚语伤人,姜大人教女有方,两位姑娘都入选为公主伴读,听说姜二姑娘还甚得谢少师青眼。暗中散布流言的宵小也不过只能坏一时的清誉,时日一长谣言自破,姜大人倒不必烦恼。”
不提谢危还好,一提姜伯游整个人都不大好。
只是说这话的是顾春芳,一则出于好意,二则不知内情,他不好说什么,勉强一笑,岔开了话题:“便借顾大人吉言了。说起来小张郎中也有二十四五,似乎还未谈婚娶之事?”
这一下轮到边上吏部尚书姚庆余脸上不大好了。
谁叫他女儿曾与张遮谈过亲呢?
原本他欣赏张遮,要将姚惜许配给他。谁想女儿竟看他不上,死活要退亲。后来在宫里因推了温昭仪一把,差点害得温昭仪落胎,被责斥回府,如今跟魇着了似的,一个劲儿说是有人害她,犯了疯痴的病,却是无法出来见人了。
此事若说出来,很不光彩。
张遮正襟危坐,垂眸回道:“一则冥顽不化,二则命格苦硬,不敢带累旁人。”
姜伯游不由一怔。
姚庆余却是向张遮看了一眼,面色稍霁,只叹张遮竟不提之前退亲之事,可见人品贵重。可越知道这一点,便越觉自己的女儿实在有眼无珠。
他叹了口气道:“什么命不命,无稽之谈!”
众人多少听闻过张遮与姚府这一门亲事没成的事,原以为姚庆余同张遮之间必定有些龃龉,没料想张遮自称“命格苦硬”,姚太傅这样的身份竟反驳了他,面上是责斥,内里一琢磨,却是在为张遮说话。
到底为何退亲,外头无人知晓。
姜伯游在朝为官多少也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听到这里,倒是真对张遮起了几分好奇:姚太傅作为内阁辅臣,眼光可不低。能被他看上选为女婿,已经算是不俗;事情没成,还能让姚太傅为他说话,可就稀奇了。
张遮是朝中少见的以吏考出身的文官,比之满朝科举入仕的官员中,其实不算多光彩。
可沉默寡言,克己慎行。
比起京中那些纨绔子弟,真不知好出多少。虽则看上去似乎不很好相处,可身上浑无半分戾气浊气,心地该很不错。瞧着像是能唬得住宁丫头,也不会薄待了姑娘家的。
姜伯游心思微动,便貌似不经意地打听了起来:“只听说小张郎中祖籍在河南,当年之所以投在顾大人门下,便是为父伸冤。来京城,似乎也没几年?”
张遮道:“是,不过三年。”
姜伯游便“哦”了一声:“住得还惯?”
张遮攥着杯盏的手指更紧,却搭下眼帘,如常答道:“物候相近,并无不适。”
姜伯游又道:“那令堂身子可还康健?”
……
顾春芳一头老狐狸,终于听出了点眉目,不由朝姜伯游瞅了一眼,又转头来看张遮。可目光一落,却瞧见他搭着杯盏那紧绷的手指,再看那沉默的轮廓,一时不由生出几分异样之感。
这位门生……
好像并不是面上这般平静,反像是忍耐着什么煎熬一般。
这边厢,姜伯游与人聊得投缘,越看越觉张遮很是合适。
那边厢,谢危同其他人坐在一块儿,把背后姜伯游、顾春芳、张遮等人的话听在耳中,却是暗中一声冷笑,眸底戾气滋长,面上仍旧分毫不显,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烧灼到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