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岘首山,观台。
章武二年七月十七的夜格外明朗,陈国太史令胡潜沐浴熏香,端正衣冠后开始工作。
他的工作也简单,就是趴在望远镜下观望夜空,做当日的星象记录。
水晶不难找,田信自己目力非凡用不着水晶制作望远镜,只是给头盔打磨水晶护目镜时,顺带打磨,前后耗费许多功夫,才弄出一个望远镜。
通过基本的光学知识,这个望远镜在胡潜几个人手里如同神器,既能做测距之用,还能测水平。
一个悬空的太阳系轨道模型就垂挂在观台楼阁之中,慕名来茨顾谦看明白日蚀、月蚀原理后……就疯了。
自琅琊道的当世老神仙顾谦疯癫后,岘首山俨然成了禁地,在这里活动的只剩下胡潜、孟光二人。
至半夜时,胡潜做完笔记与孟光换班,由孟光负责下半夜的星象观测。
望远……观镜实乃壤神器,交给武夫打仗实乃暴殄物!
孟光是个闲不住的人,也是刚睡醒,精力充沛,絮絮叨叨:“凡人庸碌,恐怕也只有你我才知陈公器量宏伟。倒是可笑谯周,父子精通文,家传尚书,以能解河图洛书称着于世。”
胡潜整理以往观测的文档,头也不抬:“他近来似有弹劾北府?”
“确有此事,因陈公割让二十营并入卫军,谯周看来这是公上不臣之举。”
孟光嘴上没什么好话,他一个治公羊春秋的人,看不起搞左氏春秋的人,也看不起搞尚书的那帮人。
何为尚书?
尚者,上也,尚书者,上古之书也;什么是书?记录在册的史料,这就是书。
如果六经皆史,那尚书就是上古之史。
这样的话就能用平等的目光去看待、剖析六经所载的历史;如果以经典来看六经,那只能仰着头,要么跪着去看,要么躬身俯首去看……那前人什么,就是什么,很难质疑。
家传治尚书的人很多,这是一门很难懂的经典,实在是传承过程中遗失了太多篇章。
可偏偏田信掌握了河图、洛书,教授田信学业的人还通过河图洛书推导出太极图、三巴图……这会带来学术蓬勃发展?
是的,有太多积极的正面意义,让当代人又有了研究的东西。
同时也让家传治尚书的家族名声扫地,比如原本要以‘明经’渠道征为博士的谯周,硬是在嘘声中落选,改为以‘方正’入仕,征为议郎。
受影响的不仅是谯周本人,还有谯周家族家传治尚书的名望,这个名望算是破裂了,很难再聚拢。
一个太极图,就让谯周站到了对立面。
胡潜、孟光一言一语聊着,孟光突然提起一事:“太傅所养瑞兽抄入禁中,听闻近半夭亡……此非吉兆。”
胡潜怔了怔不语,孟光又:“今岁朝廷有江夏、交广、南中之役,欲速而不达,我深恐之。”
话间孟光低头看脚下的观星楼,楼内就悬挂被田信称之为太阳星轨的模型。
比起汉军作战失利,这座楼里藏着的东西,足以颠覆当世学认知。
如顾谦那样疯癫的例子……决然不少。
知道的越多,理解能力越强,受到的冲击就越强烈。
虞翻死前没能看到这套太阳星轨,也算是田信的遗憾,这个遗憾已成为烙印在胡潜、孟光心中的噩梦。
道统、学统、法统……跟这些东西比起来,不值一提。
古有蜗角之争,今何其酷似也?
胡潜依旧不答话,抱着自己的观察资料返回楼下居舍。
他走后孟光长叹一口气,仰头看朗朗皎洁之月,他目光清冷,已没了早前对日月的美好期望,日月已无神圣性可言。
日月如此,山川如此,神明亦如是。
独立观星楼,无边的惶恐从四面八方涌来,想要将自己吞没。
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以旁观者的角度思索战事。
现在的汉军太飘了,连续的胜利,竟然想开辟三个战场同时进攻,一个十分重要的主次矛盾就此展开。
首先益州的物资会投入南中战场;而荆湘二州的物资到底应优先供给给田信,还是给关平?
给田信能顺利平定交广二州,给关平则能在孙权虚弱之际控扼江东咽喉,为一战灭吴奠定基础。
田信、关平这里发动战争……那就能以政治手段处理南中问题,南中豪强识趣、机敏,也就能和平解决。
可就怕南中豪强估算错误,认为汉军发动两场战争无力用兵南汁…那么南中豪强会以强硬姿态回应诸葛亮的政治手段,会以南中豪强率先叛乱而发生南中之战。
没错,南中之战的爆发,不出意外应该是豪强叛乱,汉军平乱;而非汉军主动进逼,迫使南中豪强叛乱。
看着是一回事儿,实际是两回事。
前者的话,这将是一场正义的平叛战,对其他部族不会造成负面影响。
后者的话,就跟吴质背刺、袭灭南匈奴五部一样,看似一时得胜,却让魏国失去了游牧部族眼里的外交信誉。
站在皇帝、相府的角度来看南中之战,其实更倾向于和平解决,或速战速决。
以节省军事耗费,将更得的资源向关陇战场转移。
如果南中之战打个三五年……那就别想继续北伐了。
形势是明朗的,可南中豪强能看明白的无有几人,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半割据、逍遥生活;对南中之外的世界缺乏兴趣,不管刘璋还是刘备统领益州,只要别妨碍南中豪强的生活就好。
孟光脑海越发清明,将局势看的越透彻……就越清楚田信的可怕。
别的不,如果让关羽来这里,看明白太阳星轨……关羽不疯,也要荒废许久,甚至会一把火烧掉观星楼,免得流毒世人。
可烧掉观星楼简单,惹怒田信,再抛出别的可怕东西,那……
不敢想象,孟光心中充斥忧虑,又感到四面八方的无数恐惧念头侵蚀自己的汗毛,企图将自己的思维拖入另一个阴暗世界。
他抱着观镜,神思不属,只觉得有些认不清自己。
自己究竟是汉室的臣子?还是一个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静谧夜空渐渐泛起湛蓝,远处际升起橘红,朝霞渐次染红,鸡鸣声也阵阵入耳。
孟光手脚僵硬,看着今日的记录表册不由发呆,不知道该书写什么,感觉自己思维被恐惧蚕食一空,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又想到了胡潜,自己或许应该和胡潜换个班,由自己来值守前半夜。
不然再这样,恐会疯癫。
也应该招募一批学童……只有学童能适应这些,而招养其他文学者,恐怕余生也将被恐怖、忧患、自责、内疚情绪笼罩。
或许自己某会突然疯癫、惊恐而死,被胡潜发现,以一种狼狈的姿势躺在观星楼顶部。
孟光顶着一双黑眼圈,收好观镜,拖着僵硬身体回到屋舍,鸡鸣声中躺在床上就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