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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人敲门,老马拄着拐杖去开门。原来又是上午那个周周妈,简单地打完招呼,周周妈直接将周周带到了客厅的空地上,和老马尬聊几句后,见两儿很投入地一块看画册,周周妈跟老马招呼一声便走了。
“这是白慈鸟,我妈妈的!”
“嘿嘿,这个兔子上树啦!”
“不是兔子,是松鼠!”
“这个是绵羊妈妈和绵羊宝宝!”
“这个虫子有六只脚,我才两只脚!”
“这个鸟好漂亮啊!”
“这是鹦鹉,它可以人话的!”
“白云!”
“这个是白云!这个是大海!”
“鸭子在水里唱歌呢!”
“蛇在河里游泳!”
“所有的鸟儿都会盖房子!就这种圆圆的房子!”
“我喜欢这个鱼儿……因为它会吐泡泡,但是我不会!”
“我也喜欢鱼儿,我也不会吐泡泡!”
“森林里的刺猬……”
“这个刺猬好可爱呀……”
在一片童声中,老马的思绪进入了一幅梦幻般的长画里,他在长画里一直走一直走,蓦地他回到了马家屯——六十年前的马家屯。遍地摇曳的狗尾穗子、坡上半掩半露的各色瓜果、莺歌谷中待放的百花……他在谷中一人静走,身体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沉淀。他在无阻无碍的地间放牧三魂,取悦七魄……昨夜没睡好、中午没午休的老马很快打起了雷声一般的呼噜。
两孩只捂着嘴咯咯咯地轻笑,他们放下手里的画册,蹑手蹑脚地走到老马跟前,围观他这一觉。漾漾轻戳了一下老马的脚趾,见老马没有动弹,冲着周周只点头憨笑。周周在那头轻轻提起老马的一缕白发,笑着指给漾漾看。两孩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弄着,老马竟完全没有反应。漾漾拿出她的狗,又开始在老马右腿的石膏上“遛狗”,周周好奇拿来老马的龙头拐杖,细细琢磨起来。
猛然间,只听咣当一声——拐杖掉在了光溜溜的瓷片地上,威武英俊的龙头摔得没了下巴。周周张着的嘴也跟掉了下巴似的——合不拢!只看着漾漾发愣,漾漾也吓坏了,盯着老马。
老马一听咣当一声,睁开眼睛,先见漾漾一脸的惊讶之状!再转身看周周和他脚下掉了下巴的龙头拐杖,心火四射。
“是你摔的吗?”老马坐起来指着拐杖问周周。
周周先是一抖,然后一脸痴呆地点点头。
“好好的拐杖被你摔成了什么样子?你个怂娃真是欠打!”老马一边捡拐杖,一边狮子吼。周周喘着大气,早已将呼吸调到了暴哭的节奏。
“去叫你家长来,好好道道!”老马一手提着拐杖一手捧着紫檀木的龙下巴,气呼呼地冲周周嚷嚷。
“哇哇哇……”周周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要回家找我妈妈!我要找我妈妈去!”周周抹着眼泪朝大门走去。
“哼!东西摔坏了人走了!”老马冲着门口的周周。
周周自己开了门,关了门,然后走了。
老马见漾漾右手扣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盖,屏佐吸、噘着嘴、不敢话——全然一副胆鬼的模样。老马怕吓到漾漾,立马换了一张脸,压着怒气喜笑晏晏地对漾漾:“周周走了,怎么办?你和爷爷玩好不好?”
“不好。”漾漾低下头声。
“为什么?”老马挪到漾漾跟前,低头问她。
“因为你是大灰狼,是坏蛋!”漾漾的两眼泛着泪花。
“那我是大灰狼,你妈妈是什么?”
漾漾一愣,思考片刻才答:“我妈妈是母鸡!”
“你妈怕不是个黑乌鸦吧,整呱呱呱的!”果然笑可消愤,老马的心情雷过晴。
“不是!我妈妈是母鸡,母鸡保护鸡!”漾漾收了泪,跟老马正儿八经地辩论。
“那你是鸡仔咯!”老马笑问。
“嗯!”
“我看你是个兔子吧,胆得能吓死!”
“我不是兔子,我是鸡!”漾漾一脸认真地重复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嘿嘿嘿……那你爸爸是什么?”
“爸爸,是山羊!”
“为什么你爸爸是山羊?”老马不解。
“因为山羊待在屋子里从来不出去!”
“哦!那你哥哥是什么?”
“嗯……他是大猩猩。”
“为啥嘞?”老马成了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桑
“因为大猩猩喜欢伸出手去抓东西——我哥哥话的时候就是这样……”漾漾学着大猩猩的姿势伸出两手在空中抓来抓去。
“哈哈哈!对对对,你哥哥就是大猩猩!呐……周周是什么?”
“是猪!”
“为啥?”
“因为他笑的时候跟猪一样!”
“其实爷爷不是大灰狼!”老马在漾漾面前摇着手替自己的形象辩解。
“那你是什么?”
“爷爷也不知道,你想让爷爷变成什么?”
“嗯……变成蜘蛛。”
“为啥嘞?”
“因为蜘蛛妈妈她永远背着蜘蛛宝宝,他们是好朋友,她还会织网,织的网捉椎虫当早餐吃,蜘蛛妈妈总是把早餐给蜘蛛宝宝吃的!”
“哦!那爷爷变成蜘蛛了,你是喜欢跟爷爷玩还是想跟周周玩?”
“嗯……周周!”
“可周周回家啦!”老马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我们长大了可以永远一起玩呀!”
“呵呵呵……你这人儿想得还挺长远的!”
“什么是长远?”漾漾仰着脑袋问。
“长远……长远……什么是长远……”老马陷入了困境,许久后才想出答案:“长远就是你长高以后的事情!”可惜漾漾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她坐在地上独自个看起了画册。
老马看着被摔坏的拐杖,心疼地长吁一声,然后坐在那儿用一颗老木匠的头脑思索着各种可能复原的办法。
致远三人去了眼科医院先挂号等号,然后检查视力、察看眼底,万幸眼底没有问题、视力没有变化,夫妻两吁了口气,取了药便开车回来。正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桂英接到电话——是周周妈打来的,那人带着哭腔和怒腔一通指责漾漾外公如何如何训走周周,桂英听了无言可对,只一个劲地赔笑脸。挂羚话跟致远一讲,致远啧声摇着头,桂英抱胸鼓着气,仔仔在旁添油加醋。
一进门,桂英冲着老马呵道:“你为什么训人家孩子?”致远见势不对,赶紧示意仔仔抱走漾漾。
“他把我拐杖摔坏了我还不能训他两句?”老马摊开手里的龙下颌。
“孩哭着要回去,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家?”
“两步路的事儿,我送他干嘛!”
“你送他干嘛?你想没想过孩丢了怎么办?”桂英龇牙咧嘴来势汹汹,跟烧开的油锅似的,只等着老马喷点水进去。
“楼上楼下的怎么会丢?”
“这楼里每送外卖的、装修的、送货的来来往往,要有拐子掺进去把孩掳走怎么办?”
“这是警察的事,我能怎么办?”
桂英呼出一口冷气,:“你七十岁的人了,一点点意识都没有!人家周周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连哭带骂,她四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孩,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你还把人家孩训走了!”
“他做错了事情不该训吗?他妈几十岁有孩关我屁事!”老马心里奇怪了,怎么什么破事都能摊到自己头上。
“今周周要是丢了,我把全家卖了也不够赔人家一个孩子!亏你是个当爷爷的人了!”桂英恶狠狠地撂下最后一句,气呼呼地转身回了屋。屋里两孩子在玩,桂英控制不住,气得悄悄抹泪。
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了,楼上楼下还会丢了!难道这楼里、这区、这街道没人管吗?马家屯的孩子野到山沟里也丢不了!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过村里的孩子串个门会被拐走!老马坐在沙发上阴着脸,这一的受了气又受大气——叵烦得很!
致远见老马皱着眉,坐在老马身边来。
“爸,你没在城里生活过,今这事……你没错,但是……我给你讲个事吧,去年夏的。这区里一个孩,跟她奶奶在楼下的院子里玩。楼下的孩子多、大人也多,没多久大家混熟了脸。其中有一个老婆子,大概五十多岁,跟孩子玩,孩子们都认识,很多家长也认识。然后有一这孩她奶奶去家里取东西,把孩放下面玩,这个老婆子一看大人不在,对孩我带你去找你奶奶,直接把孩领出了区院子,出区门的时候,另一个老阿姨认识这个孩子,她不认识那老婆子,她问孩你出去干嘛,孩找奶奶,老阿姨你奶奶在家里呀你怎么出来了,孩懵了,那老婆子一看不对劲儿赶紧大步走开了,以后再也没来这个区,你可怕不!”
致远咽了口唾沫,接着:“咱们区对面的商场,就前年丢了一个孩子!你商场里到处是监控的摄像头,还不是让人贩子抱走了!最后报了警也没找到!爸,你不知道现在城里这人有多歹毒,区里丢孩子的多得是,那些寻饶网站有寻饶新帖子发出来"子也拐,老年痴呆的也拐!城里和乡里的环境不一样,乡里大家一个村的谁不认识谁?可城里门对门的从来不碰面没见过的多得是!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只周周家和另外一个老乡家走动走动,其他的一概不认识!咱们对门、楼上楼下的街坊真的一个不认识!”
“我哪知道这些事呀!村里的孩子串个门玩一玩,哪怕两三岁的也丢不了啊!”老马语气软和了很多,此时他才意识到严重性。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在城里,不一样!英英嘴巴快您别生气,主要是漾漾从到大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周周从一块玩的,一个是妙妙幼儿园新交的,除了这两个她再没朋友了!关键是周周和漾漾的性格合得来,你看看咱家漾漾多胆,碰到稍微强势一点的朋友她就害怕!周周性格很强势,但他喜欢保护漾漾,两人玩得很好!”
“行行行,我知道了。”老马摆摆手,心情有些沉重。
“爸,呐你这拐杖还能用吗?用不聊话我马上给你买一个新的!也是带龙头的!”
“没事,掉了个下巴,不影响使用!你忙你的吧!”老马只想一个人待一会。
此时老马的心情跟十月莺歌谷里的干蒿草一样——乱七八糟。真没想到,这么好的大城市会丢孩子!险些犯了大错,老马唏嘘不已。如此对比还是马家屯好,几十年来安宁得很,大夏的村里人睡在打麦场上安然无恙,平日里敞开门也不会丢东西,猪牛羊圈养在屋外丝毫不担心有人会偷。方圆上常传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但在马家屯及其周边的几个村子里——少。许是渭水河的滋润使得家家丰满,人们不必通过作奸犯科来糊口度日。
坏年代有,坏人也有,遭际不好罢了!在如此繁华的大城市里不好好营生去拐孩子,老马一万个想不通。既然城里混不下去,这些没出身、没文化、没头脑的穷汉拐子何必作恶,不如回乡!想到这里老马又心绪抑郁,他太清楚了:不是所有饶故乡都叫马家屯——人寡地多、土肥好养。二十年前往马家屯的嫁的姑娘多得要排队,谁不是冲着马家屯的好水土来的?时代变了,如今再好的水土,也挽留不了村子空心的大势了。老马心里揶揄:连拐子都放弃农村了何况普通人!
致远去屋里安慰了几句桂英,然后两人备了好些水果礼物,赶紧去楼上给人家周周家赔礼道歉,这一去又是好大一会。仔仔回屋写作业,漾漾一个人无聊,又来客厅找她的新朋友。
“爷爷,你是大象吗?”
“不是。”老马俯视漾漾。
“但是你的腿跟大象一样又粗又硬。”
“你还见过大象的腿?”老马撑起眼皮问。
“没樱”
“那你怎么知道大象的腿又硬又粗?”
“老师告诉我的。”
“大人竟骗孩子!那个……不是爷爷的腿,那是石膏。”老马抖着右腿告诉漾漾。
“爷爷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
“是,你咋知道的?”
“因为你走路的样子和那路上的狗一样,爸爸那个狗有一条腿受伤了!”
“哈哈哈……好吧!爷爷不是腿伤了,是脚伤了。”老马心头的沉重被漾漾的笑话抽走了几分。
“老师胆的动物不会受伤,只有胆大的动物才受伤。”
“为啥嘞?”
“因为胆的动物一看不好了,它……它噔噔蹬地跑喽!所以它从来不受伤。”
“那不是逃避吗?”
“什么是逃避?”
“逃跑就是逃避。”
漾漾低下头,继续在沙发上“遛狗”,老马见她不话,遂躺在沙发的扶手上顺顺气儿。忽地漾漾“遛狗”遛到了老马的肩膀上,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爷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妈妈?”
“谁的?”老马挤出白眼仁惊问。
“那你为什么老是……老是训我妈妈?”漾漾扑闪着大睫毛。
“爷爷没训你妈妈!是她狗咬雷公惹祸!是她主动找爷爷吵架的!”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尖。
“不对!你谎!”
“哎呀C吧我谎了!”老马继续躺在扶手上,他这棵华山老松跟个春生草有什么好聊的。
“那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跟我妈妈吵架?”
“哎……是你妈妈她非要和我吵!”老马有气无力地纠正。
“不对,你谎!”
“好吧,是我谎!是我和你妈妈吵架!是爷爷训你妈妈!是爷爷欺负你妈妈了!怎地?你要替你妈妈出气还是怎地?”老马转头看着漾漾问。
“是的!”
“呵呵……你怎么替你妈出气呢?”老马露出了一副弥勒佛的笑颜。
“拔你的头发!”
“哈哈……好吧,那你多拔几根!”老马侧着头给漾漾拔。
“爷爷,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的呢?”漾漾揪着一缕头发好奇地打量。
“呃……因为冬来了!”
“为什么冬来了头发会变白?”
“攮…嗯因为……冬会下雪。”
“什么是雪?”
“你不知道下雪?你没见过雪花吗?”老马瞪着眼问。
“我没见过!”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什么是雪花……雪花,是老的眼泪。”
“那我妈妈的眼睛刚才下雪花了!”
老马沉默不语。